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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第二次在那间办公室找到被兀鹫啄烂的他时,他还是那身衣服还是在那个位置,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老到可以记起第一次发现他时的情景,但我们知道有关他死亡的任何证据都不能确凿地说明什么,因为真相之后永远都有另一个真相。甚至连我们这些最粗心大意的人都不会被表象说服,因为他分明曾被癫痫击垮,在觐见的人潮前身体抽搐痉挛,口吐胆汁泡沫,从王座上跌落下来,他分明早已因说话过多而丧失了语言能力,是帘后的口技演员在与他作双簧戏,他的周身分明渐渐长满了鲱鱼鱼鳞,仿佛是对他扭曲人格的惩罚,他的疝气分明在十二月的凉爽中对他唱起了水手之歌,于是他走路时只得将肿胀的睾丸放入矫正用的小轮车,也曾分明有军车在午夜时分从偏门塞入一口黄金包角、丝带绛紫的棺材,并且有人看到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在雨中花园里泣血,然而他死亡的谣传愈是翔实可信,他愈是威严活跃地在最令人始料不及的场合现身,并为我们的命运强加上难以预料的方向。人们很容易被总统印章戒上转瞬即逝的征兆,被他迈出不平静步伐的超自然尺寸的双脚,抑或被那诡异的证据——他患疝的、兀鹫不敢啄食的睾丸说服,但总有人能记起过去曾有些无足轻重的死者身上也显现出相同的特征。严谨的调查并没有为身份辨别提供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在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如今我们只模糊记得她被法定为圣徒的故事——的卧室中,我们看到有缺口的鸟笼和被岁月变作化石的鸟骨,看到被母牛啃噬的柳木扶手椅,看到一套水彩颜料和一些笔洗,来自荒漠的鸟贩曾用它们为羽毛黯淡的鸟儿上色,仿冒黄鹂在集市上售卖,我们看到一口被蜜蜂花簇拥的陶瓮,花丛在遗忘中不断生长,枝丫攀墙爬壁,从肖像画上人物的眼中探出,又从窗口向外爬去,最终与后院的野生枝叶纠结缠绕,但我们未能发现任何可以证明他曾到过这房间的哪怕最细微的痕迹。在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我们对她的印象极为清晰,因为她在距今很近的一段时期统领国家,还因为她一度在公共事务中大出风头——的婚房中,我们看到那张罩着纱帐、适合暴戾欢爱的床已变成了鸡窝,看到蓝狐围脖上的毛毡夜蛾在木箱中残留的痕迹,看到金属丝线扎成的裙撑,看到衬裙上遗留的寒尘,看到镶布鲁塞尔蕾丝花边的紧身背心,男式家用护腿,缎面高跟舞鞋,塑身腰饰,长及脚面配有紫罗兰毛毡花饰的袍服,看到她那第一夫人的华美葬礼所用的塔夫绸带,看到见习修女那绵羊皮般的土灰色粗麻布苦行衣,当初她正是穿着这身衣服被关在一个节日水晶箱中从牙买加绑架而来,而后又作为隐秘总统的夫人被安置在了王位上,但在那个房间里,我们也没有找到任何印迹以证明这海盗式的绑架行为是出于爱情。在他度过生命最后岁月大部分时光的总统卧房中,我们只寻到一张未曾用过的行军床和一个文物收藏家会从海军陆战队员抛弃的豪宅中搬出来的那种可移动式马桶,还有一个铁箱,装着他的九十二枚勋章以及与那具尸体所穿无异的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上面有六个大口径子弹的弹孔,自脊背射入从胸膛穿出,破口处已被烧焦,这令我们确定了那个流传甚广的传说的真实性,据说那颗背叛的子弹虽然射穿了他却没能伤害他,它坚决地射入,在他体内反弹,回射向袭击者,因为只有面对爱他爱到不惜为他去死的人射出的慈爱子弹时,他才是不堪一击的。对那具尸体来说,那两件制服都太小,但我们并不因此就断言它们不属于他,因为据说他直到百岁都在发育,一百五十岁时还经历了第三次长牙期,尽管事实上,那具被兀鹫啄食的残破躯体与这个时代普通人的身体大小无异,并有着乳牙般健康小巧不甚锋利的牙齿和布满老年斑且无伤疤的胆汁色皮肤,他周身满是垂坠的包囊,仿佛他一度臃肿发福,那曾经沉默的双眼已经几乎不见,只留下空洞的眼窝,除去肿胀的睾丸,看上去唯一与他尺寸相符的就是那双方正扁平、趾甲碎裂、因嵌甲而扭曲的巨大的脚。与衣服所呈现的相反,他的历史学家们将他描绘成了一个伟岸的人物,幼儿园的教材上说他是一位身形魁梧的族长,因房门狭小而足不出户,他喜爱儿童与飞燕,通晓数种动物语言,拥有预测自然现象的能力,看人眼便能读人心,熟谙治病之盐的奥秘,能令麻风病人的伤口愈合,令瘫痪患者站立行走。尽管文本中表明他出身的蛛丝马迹都已被删除,大家还是从他毫无节制的权力欲,从他的政权的本性,从他的黑暗的统治,从他将海洋卖给外国政府的叵测居心中猜测出他来自高地荒漠,他的出卖使我们如受刑般居住在这片布满粗糙的月球尘埃并且没有地平线的平原上,它无所归依的落日令我们的灵魂作痛。据传,他一生中有不计其数的无关爱情的情人,她们一个接一个在他的淫窟中等他回来,等他来发泄欲望,他与她们生了五千多个孩子,每一个都是七个月的早产儿,却无人继承他的姓名,只有与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所生之子例外,他自出生那刻起便被任命为拥有司法权和统治权的少将,因为他认为一个人是他母亲的孩子,并且只是他母亲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孩子。他坚信的这个观点甚至对他本人也同样适用,因为众所周知,和历史上其他著名的独裁者一样,他没有父亲,他唯一承认或许也是唯一拥有的亲人就是我的灵魂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学校课本里宣扬着她的神迹,说她无玷受孕有了他,说她在梦中接受他作为救世主的命运的玄机,他言简意赅地立法将她尊为国母,说世上唯一的母亲即是我的母亲,而那是个出身不明、非同寻常的女人,她简单的头脑对于他统治初期那些狂热地维护总统尊严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丑闻,他们无法容忍元首母亲在颈上挂着樟脑香包以预防传染、用叉子串起鱼子来吃并且穿着漆皮鞋蹒跚行走,他们无法接受她在乐室的露台养蜂、在公共办公室养火鸡和用水彩上了色的鸟雀,或是在汇报厅的阳台晾晒床单,他们也无法忍受她在外交宴会上说,我已经厌倦了向上帝祈求,祈求让我儿子下台,因为主啊,生活在总统府简直就像时时刻刻暴露在火光边,她说这句话时非常自然,一如在某个国庆日,她也是这样自然地挎着装满空瓶的篮子穿过荣誉卫士的队伍,赶上了在雷动的欢呼声里、在进行曲中、在花瓣雨下开始特赦游行的总统专车,她把篮子往车窗里一塞,向儿子喊道,既然你要过去,就顺便把瓶子还给街角那家商店吧,可怜的母亲啊。在我们庆祝希金森上将的海军陆战队登陆的晚宴上,她的不识大体达到了巅峰:她看到她的儿子穿着佩挂金牌的盛装礼服,戴着余生一直使用的缎面手套,便再也压抑不住呼之欲出的母亲的自豪,当着外交使团全体成员的面高声感叹道,主啊,如果当初知道我儿子能当共和国总统,我就送他去上学啦,那场面实在太过尴尬,随后她便被打发到郊区一栋有十一个房间的宅子里去了,这栋宅子是他在一个愉快的夜晚,在联邦战争的考迪罗们于游戏桌上瓜分流亡保守党的良宅佳苑时得来的,只是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十分厌恶其中皇室风格的装饰,因为那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教皇的老婆,她更喜欢那些用人房,喜欢和派给她的那六个贫苦仆人住在一起,她在闲置的阁楼里架好缝纫机,挂起她那些染色鸟儿的笼子,阁楼里时时阴凉,也容易驱散清晨六点的蚊虫,她坐下来缝缝补补,面前是宽敞院落的闲适阳光和飘着药草味道的罗望子树,母鸡在厅堂中漫步,而卫兵们则在空房间里窥看着女侍应,她会坐下来向仆人们哀叹儿子的不幸,那帮海军陆战队的把我可怜的孩子撂在总统府,离他妈妈那么远,主啊,他半夜要是疼醒了,都没个热心勤快的老婆伺候,他就这么让共和国总统的活计给拴起来了,每个月只能领三百比索的工资,可怜的孩子啊。她对自己所说的情况一清二楚,因为他每天都会趁城市陷入昏沉的午睡时来看望母亲,带来她爱吃的水果软糖,并借机一吐做侵略军傀儡的苦水,他说他得像变魔术似的把蜜橙和甜无花果藏在餐巾中才能带出来,因为当权高层有一众会计,他们连午餐的剩菜都要记录在案,他哀叹说,有一天装甲舰司令来到总统府,还带着一群什么陆地天文学家,他们什么都量,都没问候我就给我扔来一个卷尺,接着用英语数数算算,还让翻译冲我大呼小叫,你从这儿滚开吧,于是他滚开了,别挡光,他不挡了,哪儿不碍事就到哪儿待着去,他妈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能不碍事,因为连阳台上都有人在测量阳光的尺寸,但这些都不是最糟的,母亲,最糟的是他们把他仅剩的两个病恹恹的妾侍轰到了街上,因为海军司令认为对于一位总统来说她们太不体面,而他又实在离不了女人,于是便时不时地在午后假装离开郊区宅子,但母亲察觉到他其实是尾随女仆进了她们的阴暗卧室,她为此备感辛酸,于是将笼里的鸟儿搅得胡乱扑腾以掩饰儿子的窘迫,她拼命令它们鸣唱以防邻居觉察到那突袭的声响、羞辱的挣扎和压抑着的威胁,冷静些将军阁下,不然我会告诉您妈妈的,而她会搅扰拟黄鹂的午睡,强迫它们惊叫不止,以防任何人听到他那没有灵魂的急迫丈夫的喘息、他那不脱衣服的情人的粗暴、他那狗一般的呜咽,以及他的孤独的泪水,那泪水在急迫爱欲所引发的母鸡躁乱的咯咯叫声中,在那间卧室仿佛液体玻璃的空气里,在上帝缺席的八月的午后三点,如夜晚般降临,因悲伤而腐坏,我可怜的儿子。这种窘迫将会持续下去,直到侵略势力因某场瘟疫吓得离弃这个国家,尽管当时他们还远未实现在此登陆的目的,他们将官员府邸拆分成块放入木箱,把蓝色草坪全部铲除仿佛地毯一般裹挟而去,他们卷起为避免吃下我们河水中的蛆虫而从故乡带来的存放无菌水的橡胶蓄水囊,拆除他们的白色医院又炸毁军营以防任何人摸索出它们的建造方法,他们遗弃那艘破旧的装甲登陆舰,把它留在码头,因为一位在风暴中失踪的海军将领的亡魂会在六月的夜晚在它的甲板上行走,但是在用飞驰的列车带走那个移动式的战争天堂之前,他们为他戴上了一枚友邻奖牌并把国家元首的职位交给了他,为了让所有人都听到,他们大声对他嚷道,我们把你和你的黑人窑子留下来了,看看没了我们你可怎么办,他们居然走了,母亲,他妈的,他们已经走了,于是自卑躬屈膝的沦陷期以来他第一次爬上了台阶,现身于向他悲号哀求的骚动人群之前并大声施令,人们求他恢复斗鸡比赛,他批准了,同意,求他撤销禁止放风筝的命令、重新开放各种被海军陆战队禁止的娱乐活动,他批准了,同意,他确信他是自己全部权力的主宰,于是颠倒了旗帜的色彩,将盾牌上的弗里吉亚猫换成了侵略者被降伏的龙,因为我们终究是自家的狗啊,母亲,瘟疫万岁。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一生都牢记着那些政变以及其他更古老更苦涩的灾难,然而什么都没能令她像那次诈死事件后那般哀痛,她不住地向愿意听的人抱怨着,当总统的妈妈太不值啦,除了这台惨兮兮的缝纫机外,我就再没别的什么了,她抱怨道,你们看到他坐着金丝银线装饰的马车,可我可怜的儿子为祖国卖了这么多年命,都没留个葬身的地方啊,主啊,这不公平,后来她停止了絮叨牢骚,倒不是因为她已经麻木或者不再抱有幻想,而是因为他不再向她讲述自己的颓丧,不再如往常一样疾奔回来与她分享权力的奥妙,自陆战队占领期以来他已经改变了太多,甚至令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觉得他比她更加衰老且已将她抛落在了时光里,她察觉到他说话结结巴巴,他对现实没有清晰的概念,有时还会不自觉地流下口水,他带着大包小包来到郊区的宅子,一心想把它们同时打开,在她从缝纫筐里找到剪刀前,他便焦躁得用牙齿去扯咬麻绳,还被铁箍伤了指甲,看到这幅情景,她就会被一种悲悯侵袭,这种悲悯不是母亲对儿子的,而是女儿对父亲的,而他沉溺在对飞翔的渴切中,从破烂儿堆里掏出所有东西,您看这些玩意儿多好啊,母亲,他说道,有水族箱里的活美人鱼,有真人大小会在房间里一边飞一边敲钟报时的绳编天使,还有这个大海螺壳,从它里面听不到海风海浪,却能听到国歌的曲调,多奇妙的东西啊,母亲,您看,人不穷有多好啊,他说,但她并没有迎合儿子的兴奋,而是开始啃咬她画黄鹂的毛笔以遮掩酸楚破碎的心,因为她忆起了唯有她才清楚的过往岁月,记起了他为保住那把交椅而付出的巨大代价,我说的不是现在,主啊,不是现今这样轻松的光景,现在的权力正像他说的一样,是摸得着又独一无二的实在东西,就像手掌上的一颗玻璃珠,她说的是他被联邦战争中最后一群贪婪的考迪罗追逐迫害的时期,当时他好似一条逃命的鲱鱼,没有神明庇护,在附近一座宫殿里游窜,而那些考迪罗曾帮我扳倒了诗人将军劳乌塔罗·慕纽斯,一个有文化的暴君,他、他的苏埃托尼乌斯拉丁语弥撒和他的四十二匹纯种良驹如今已在上帝的神圣荣光里了,那些考迪罗还以武装援助从被流放的旧主手中换得了农场和庄园,以令人无可辩驳的理由将国家划分为各自治省区,这就是联邦制,将军阁下,我们为之抛洒热血的联邦制,他们在自己的领区完全自治,有自己的法律、自己的国庆日、自主发行的纸币,自己的佩宝石军刀的制服、金穗装饰的军服,以及仿照他之前那些总督的插着孔雀尾翎装饰的旧式三角帽,主啊,他们真是粗野鲁莽又感情用事,他们未经许可就由大门闯入总统府,因为祖国是每个人的祖国,将军阁下,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甘愿牺牲性命的,他们在节日宴会厅中安营扎寨,带着各自的女眷和农场动物,这些动物是以和平贡品之名从各处征收而来,以保证自己永远有的可吃,他们雇来野蛮的卫队,这些人不穿军靴,只用碎烂布头裹着双脚,几乎不会讲西班牙语,却是设置陷阱的高手,操起武器来娴熟而凶残,他们使总统府看起来像吉卜赛人的营寨,主啊,它有一种浓浓的河水涨潮的味道,高层官员已将共和国国有的家具都搬进了各自的庄园,他们在多米诺骨牌桌上用政府特权下注,对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哀求无动于衷,她一刻不停地收拾着集市上不绝的垃圾,尝试着在灾乱中规整出哪怕一点秩序,因为在自由派无可逆转地堕落时,她是唯一一个试图挽回局面的人,只有她看到总统府在那些该死的浑蛋手中腐化时,试图用扫帚将他们赶走,她看到他们为最高司令部的席位在牌局上明争暗斗,看到他们在钢琴后面做着鸡奸的勾当,尽管她发出了警告,却仍旧看到他们往雪花石膏细颈瓶中大便,主啊,那不是可移动式马桶,而是从潘泰莱里亚的海中捞上来的细颈瓶,但他们坚称那是富人的便壶,主啊,没有任何凡人之力能说服他们,也没有任何神力能阻止阿德里亚诺·古斯曼将军来参加我的掌权十周年的外交庆典,尽管他出现在舞会大厅时没有任何人能料想到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他身穿特地为这个场合挑选的寒酸的白色亚麻制服,像他以军人之名对我保证的那样没佩武器,只由法国逃犯组成的卫队作陪,这些犯人都是平民打扮,肩上还扛着卡宴的火鹤花,他向大使和部长们行礼以请求许可,然后把花一支一支发给他们的夫人,他这诡异的绅士举动,全因为他雇来的法国人曾告诉他在凡尔赛宫这么做很得体,随后他在角落里坐定,认真看着人们的舞姿并点头称赞,非常好,他说,这些漂亮大方的欧洲年轻人跳得很好,各有各的特色,但安乐椅上的他被忘记了,只有我察觉到他每呷一口,都有一位副官会上前将香槟酒杯满上,几小时过去,他变得比平时更加紧张,面色更透着血红,每回压下去的气嗝直向上反涌到眼睛时,他都解开被汗水浸透的军服的一颗扣子,同时困乏地小声哼哼着,母亲啊,曲间的停顿中,他突然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把军服上的扣子通通解开,又把襟门的扣子也松了,两腿叉开,用萎谢的橡胶水管对着大使与部长的夫人们散着香气的领口一通喷洒,用战场酒鬼的酸臭尿液浇湿了丝棉及膝裙、金丝织锦紧身衣和鸵鸟羽毛的扇面,他在众人的惊恐中无所顾忌地唱着,我是孤独的情人,浇灌着你花园中的玫瑰,哦,玲珑无瑕的玫瑰,他唱着,没有一个人敢制止他,甚至连他也不敢,因为我知道自己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权力,却敌不过他们当中任意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的力量,那时他还不知晓自己能看透所有人却从来没有人能看出这位花岗岩般的老人深藏不露的思想,他畅行无阻的智慧和无限忍耐的能力与他的冷静相得益彰,那时我们只看到那忧郁的双眼、惊愕的双唇和那羞怯少女的手,在他们带来那个消息的恐怖的中午,握着剑柄的这只手甚至没有丝毫颤抖,他们说,将军阁下,纳尔西索·洛佩兹将军被绿色大麻和茴芹酒弄得神魂颠倒,把总统卫队的一个见习士兵拽进了厕所,按他的偏好用个野女人给他热了身,之后强迫他说,把所有东西都塞进来吧,他妈的,这是命令,所有东西,亲爱的,包括你的小金蛋,他痛苦地哭着,愤怒地哭着,直到发现自己四肢着地,脸埋在便池滚滚的恶臭里屈辱地吐着,于是他将那俊美的见习士兵吊了起来,用一根平原地区惯用的长矛把他像只蝴蝶一样钉在了会客厅那块春日风光的织毯上,一连三日都没有人敢将他放下来,可怜的人啊,他并不想干涉他们的生活,只不过想监视老战友以防他们暗中勾结,他原本以为这些人会自相残杀,直到又一则消息传来,将军阁下,赫苏克里斯托·桑切兹将军被猫咬了一口,染上了狂犬病,他的卫队不得不用椅子把他砸死了,可怜的人啊,之后另一则消息吹到他耳边时他几乎没从多米诺骨牌局中分神,将军阁下,罗达里奥·塞莱诺将军的马在过河时淹死了,他本人也溺水身亡了,可怜的人啊,再之后他们汇报时他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将军阁下,纳尔西索·洛佩兹将军因为克服不了鸡奸情结而羞愧,往肛门里塞上甘油炸药,内脏都被炸飞了,他说着可怜的人啊,仿佛自己同这些不光彩的死亡毫不相干,随后又对死者追加了荣誉,宣布他们为因公牺牲的烈士,在国家公墓举办了最高规格的隆重葬礼,因为一个没有英雄的国家,就好比一栋没有大门的房子,他说,当全国仅剩六位战争将军时,他将他们请到总统府来庆祝他的生日,同来的还有一堆战友,所有人聚在一起,主啊,连最阴险狡猾、曾试图和自己的母亲生个孩子并且只喝掺了火药的木醇酒的哈辛多·阿尔加拉维亚都来了,真像回到了从前的好日子,宴会厅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大家像亲兄弟一样,没有人带武器,虽然邻屋挤着他们各自的卫兵,每个人都为我们当中唯一能理解所有人的那个人带来了上好的礼物,他们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把他想作唯一能摆布他们的人,唯一能把传奇的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从他遥远的荒漠老巢中揪过来的人,这位传奇人物是血统纯正的印第安人,性情飘忽不定,将军阁下,我永远像我的婊子娘把我生下来时那样光脚走路,因为感觉不到土地,我们这些硬汉就没法呼吸,他到来时身体裹在印有色彩浓艳的奇禽异兽的毯子里,如往常一样被一道黯淡的光环笼罩,孤身一人,没带卫队,只在腰间别一把他拒绝卸下的甘蔗砍刀,因为那不是武器而是劳动工具,他送了我一只训练有素的同人一道打仗的老鹰,母亲啊,他还带来了一架竖琴,这神圣乐器的音符可以驱逐风暴,还可加速收割,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真诚的弹拨技艺唤起了我们所有人对那些可怕的战争之夜的怀念,母亲啊,它在我们心里翻搅起战争那狗的疥疮一般的气味,在我们灵魂里撩拨起将指引我们的、他们用灵魂合唱的金船战歌,母亲啊,从桥上回来时我已经哭成了泪人,他们一边唱着,一边就着李子吃着一只火鸡和半头乳猪,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瓶子,每个人都喝着自己的酒,除了他和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他们俩一生都没碰过一滴酒,也不曾抽过烟、吃过维持生命所需之外的任何食物,他们为我合唱了那首大卫王曾唱晨曲,他们哭着唱了一遍在赫恩曼领事带来那个新玩意儿——那是个带喇叭的留声机,将军阁下,它会滚动着唱生日快乐歌——之前人们传唱的所有生日歌,他们唱得醉生梦死,似乎对那位沉郁的老人并没有真情实意,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之时,他取下灯盏,依军营的习惯在睡前将宅子巡查了一遍,回来时路过宴会厅,最后看了一眼那六位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将军,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平静而了无生气,被那五支相互监视的卫队保护着,因为即便在睡梦中彼此拥抱,他们仍旧相互惧怕,那种惧意与每个人对他的恐惧几乎无异,也与他对他们当中任意两人勾结起来的畏惧基本相当,他又把灯挂回到门楣上,将卧室的三道门闩、三个插销、三把门环锁好,扑倒在地上,将右臂当作枕头,那一刻,所有卫队的武器同时开火,密集的爆炸令府内的柱子剧烈摇颤,天哪,片刻之后便不剩一丝响动一声呻吟了,天哪,再一阵之后就结束了,当混乱过去,世界的阒寂中只剩下一缕火药气息,只剩下他,在权力的焦虑中永远安然无恙,他在新一天初生的锦葵色日光里看到了勤务兵正蹚过宴会厅中的血水,看到了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正害怕得眩晕颤抖,因为她发现,无论他们怎样用石灰涂抹墙壁,都有鲜血从中渗出,主啊,无论他们怎样用力拧挤地毯,都有鲜血从中滴落,他们越是急着清洗血迹遮掩杀戮的规模,就有越多的血液喷涌出来,沿走廊和办公室奔流而去,而根据官方公告,杀害这战争遗产的最后六名继承者的是他们自己发了疯的卫兵,他们的葬礼规格堪比主教的,他们裹在国旗中的遗体埋入了名人公墓,在那个血腥的圈套中,没有一个卫兵活着离开,一个都没有将军阁下,除了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他当时被丁零当啷层层叠叠的披肩武装起来,因为通晓印第安人的意念易形术,他,这浑蛋,可能变成了犰狳或是池塘将军阁下,还可能变成了雷电,他知道事实的确如此,因为他最老练的探子自去年圣诞节起就已遍寻不着他的踪迹,最训练有素的猎豹犬在搜寻他时都会奔向相反的方向,他在他女巫的牌中看到他化身为黑桃K上的国王,依旧活着,白天睡觉,夜晚沿水上和陆上的小道外出,他一点点留下的祷文痕迹扰乱了追踪者的判断,消磨了敌人的意志,但他从未放弃,那些年对他的搜寻日日夜夜一刻未停,直到多年以后,他在总统专列上透过窗户看到了大群男女带着他们的孩子、牲口和厨具,与战时他多次在军队后方看到的场面一样,他看到那么多人在雨中列队前行,用系在棍上的吊床抬着病号,跟随着一个面色惨白、身罩粗麻长袍的男人,将军阁下,那人自称是布道者,于是他一拍脑门说道,原来在这儿,他妈的,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就在这儿用他那把缺了弦的竖琴的魔力乞求朝圣者的施舍呢,他落魄而阴沉,戴一顶破毡帽,披一件烂斗篷,就算是在那般可怜的境地,他也无法如他所料想的那样轻易被杀,反而用砍刀将他最厉害的三名手下斩了首级,鉴于他面对最凶狠的对手时会勇猛异常又敏捷无比,他命令火车在那布道者传道的荒漠墓园前停下,当手持上膛枪支的总统卫兵从漆着那面旗帜色彩的车厢中冲出来时,所有人都惊恐地逃开了,于是视野中顿时空无一人,只剩手握砍刀站在那神话色彩的竖琴旁的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他好似着了迷地看着在车厢外平台上现身的死敌,后者身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没有携带武器,显得苍老而遥远,我们仿佛已经有一百年没见面了将军阁下,我觉得他看上去孤独疲惫,面色因肝病而发黄,两眼总是要流泪的样子,但他散发着苍白的光芒,那光芒属于那种不但能掌控自己的权力而且能从死于他手下的亡魂身上夺取权力的人,所以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会抵抗,因为对他来说,去对付一个远道而来、除了对指挥权怀有蛮横的渴望之外并无其他动机也无额外行动的老人是徒劳无用的,然而他却向他伸出那只鬼蝠魟样的手掌说道,愿上帝保佑你,孩子,祖国以你为荣,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清楚,想要战胜一个无法战胜的人,唯有将友谊作为武器,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亲吻了一下他方才踩过的土地,随后向他哀求道,我这双手还有耍弄砍刀的能力,将军阁下,所以希望您能赐我为您效力任您使唤的荣幸,将军阁下,于是他接受了,同意,并任命他为自己的私人保镖,唯一的条件是,你永远不能站在我身后,他把他变成自己在多米诺骨牌桌上的同伙,两人四手联合让多个落难的暴君输得一无所有,他把赤脚的他领上总统马车,带他去参加外交招待会,他的猛兽气息令群狗乱窜,令大使夫人眩晕,当生活变得异常艰涩,艰涩到令他想到自己在梦里的人群中将会形单影只时,他便吓得发抖,并开始害怕睡眠,于是让他横躺在自己卧室门口以减轻恐惧,多年来他一直信任他,让他待在离自己十掌的距离,直到痛风钳制了他舞弄砍刀的才能,他才向他请求您亲手杀了我吧将军阁下,免得杀掉我的幸运机会落在完全没有资格的人手里,他却在送他去死时,在荒漠的小路上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养老金和一枚感谢奖章,于是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抛开面子,泣不成声地对他说,您也看到了,将军阁下,即使是最勇猛的汉子,也有娘娘腔的时候,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啊,于是,在自己的出生之地,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因此,当他以孩子气的快乐去补偿艰难的过往时,没有人比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更能理解他的这种快乐,当他为了在晚年拥有年少时亏缺的东西而挥霍权力的所得时,也没有人比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更能了解这样做多么缺乏意义,当他们利用他的天真卖给他那些破烂儿洋货时,她会愤怒异常,因为它们不像她那些高于四块便卖不出去的假鸟一样价廉又物美,去享受是好事,她说,但你得想想你的未来,如果明天或是哪天就算上帝不允许但他们硬是把你从现在的位子上拉下来,我可不想看到你拿着一顶帽子在教堂门口乞讨,你哪怕是会唱歌,或者是个大主教,或者是个水手倒也可以,但你只是将军,你只会命令不会别的,她向他建议说你还是把政府多出来的钱都埋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只有他能找到的地方,以备哪天需要逃走,就像那些可怜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在海岸悬崖之屋牧养着遗忘祈求着那艘船鸣响汽笛的总统一样,你去照照那面镜子吧,她对他说,但他没有理会,只是用他惯用的奇妙方式压倒了她的不安:别操心了母亲,这些人是爱我的。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将会在对贫穷的抱怨中度过多年,会和仆人因为购物账本而争吵,甚至会为了省钱而不吃午餐,没有任何人胆敢向她挑明她其实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他从政府的生意中积累的钱财全数记在了她的名下,她不仅是无垠的土地无数的牲口的主人,也是本地有轨电车、邮政、电讯系统和国家水资源的拥有者,因此每一艘在亚马逊河或领水上通行的航船都必须付给她一笔她至死都不知晓的租赁费用,正如多年来她始终对另一件事毫不知情,她不知道儿子搬去了乡间宅院并沉溺于老年玩物时,并非如她所想的那样无助无依,因为除了从这个国家饲养的每头牲畜上所征收的个税,除了他的拥戴者为谋求私利投其所好为他付的钱送的礼,他还在很早以前就发明出一种能让自己万无一失中彩票的体系并一直利用它敛财。这些都发生在他诈死之后的年代,也就是噪音年代,主啊,之所以这样称呼它,并非如我们很多人所想,是因为某年在殉道者圣希拉克略的圣徒日夜晚,举国上下都感受到了从地下传来的轰鸣并且对此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解释,而是因为那些在建工程制造的永久轰响,它们在筑起地基时就被宣告为全世界最宏伟的建筑,但永无竣工之日,那是一段和平时期,他会在午休时将政府顾问召到郊区宅邸,他躺在罗望子树甜蜜枝叶下的吊床上,用帽子扇着风,闭眼听着坐在吊床周围的博士们讨论,他们胡须硬挺,言谈松散,在布袍和塑料领子包裹起来的闷热中显得面色苍白,他听着那些他曾百般咒骂却为图方便重新任命的部长讨论国家大事,言语间还能听到庭院中公鸡追逐母鸡的骚乱声、持续的蝉鸣以及邻家的不眠唱机不停播放的苏珊娜来吧苏珊娜,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安静,将军已经睡着了,但他会不睁眼也不停鼾声地咆哮,笨蛋们我没睡着,继续,于是他们接着讨论,直到他从午睡的恍惚中出来,判定在这么多个蠢材里只有我的兄弟卫生部长说得有道理,真他妈见鬼,完事了,在那乱摊子就要收场时,他和私人助理们谈着话,带着他们走来走去,同时一手端盘子一手拿勺子吃着饭,他在楼梯上冷漠地与他们告别,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反正到头来管事的人是我,他妈的,之后他便再也不去问他们到底想干还是不想干了,他妈的,他为开业剪彩,在公共场合彻底现身,承受权力带来的风险,见鬼了,他在更和平的时期都从未做过这些,他与终生兄弟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以及兄弟卫生部长一起无休止地玩着多米诺骨牌,他们二人是绝无仅有的与他足够亲近的人,只有他们敢于向他请求赐予某个囚犯自由或者赦免某人的死罪,也只有他们敢于向他建议在特别召见会上接见穷人选美皇后,她是出自那片赤贫泥沼的不可思议的生灵,我们都称那片街区为斗狗区,因为那里所有的狗自很多年前就开始打斗,一刻都不曾休战,那里致命的多棱碉堡是国家安保巡警不敢踏足的地方,因为只要有人手掌一拍,他们就会被剥光衣服,他们的汽车则会被拆卸成原始零件,不幸迷路的驴子从巷子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时已化作一袋白骨,他们会把富人的孩子烤着吃掉,或者做成香肠在集市上贩卖,您想想,我的厄运玛努艾拉·桑切兹就是在这个地方出生在这个地方生活的,她是垃圾堆上的金盏花,她令人难以置信的姿色简直是这个国家的惊喜啊将军阁下,他们的讲述令他非常好奇,如果一切都像您二位说的那样,我不但要在特别召见会上接见她,还要和她跳第一曲华尔兹,他妈的把这写在报纸上,他命令道,穷人就喜欢这些。然而在召见会后的夜晚,在多米诺骨牌局上,他带着一丝苦涩对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说,穷人的选美皇后根本不配和我跳舞,她太普通了,和那个区其他的玛努艾拉·桑切兹一样,穿着荷叶边的仙女纱裙,戴着镶假珠宝的皇冠,手里拿一枝玫瑰,被母亲监视着,仿佛她是金子做的一样,于是他满足了她的一切愿望,其实不过是为他们斗狗区装上电灯和自来水,但他警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满足人们的哀求,妈的,我再也不会跟穷人说话了,他说着,丢下牌局摔门就走,他听到了八点的钟声,在牛棚里给牛添上饲料,命人将牛粪带上楼去,又将整栋建筑巡视了一遍,边走边端着盘子吃着烧肉配菜豆、米饭和青香蕉片,他清点了自大门至卧室的哨兵,他们全数在自己的岗位上,共十四个,他看到了其余私人警卫都在第一庭院的哨位上玩着多米诺骨牌,看到了麻风病人都躺在玫瑰丛中,瘫痪患者都靠在楼梯台阶上,九点了,他把没吃完的饭放在一个窗台上,来到了妾侍那弥漫着沼泽气息的茅屋里,那里拥挤不堪,甚至三个人带着自己七个月的早产儿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骑到一堆散发着昨天剩菜味道的躯体上,拨开两个脑袋,推走六条腿再挤开三只胳膊,不问谁是谁,不管究竟是哪个女人在没有梦见他的睡梦中给他喂了奶,也不探究是哪个从邻床传来的声音困倦地喃喃道,别这么性急啊将军,会吓到孩子们的,他回到楼内,检查了二十三扇窗户的插销,点燃了自门厅至私人寝室每五米一个共二十三个牛粪饼,他闻到了那烟气的味道,想起了一个可能属于他却不可能存在的童年,他只在熏烟初起的那刻记起了它,随后就永远地忘记了,他从寝室走回门厅,将灯依次熄灭,将睡着的鸟儿一一清点后又用粗布将鸟笼罩上,共四十八只,他持灯再次将整栋大楼巡查了一遍,他在一面面镜中看到一个个自己,十四位将军提着点亮的灯火走着,十点了,一切都井然有序,他回到了总统警卫的卧室,为他们关了灯,晚安,先生们,他查看了一层的公共办公室、前庭、厕所、窗帘后面、桌子底下,都没有人,他拿出那串他仅凭触摸就能一一分辨的钥匙,锁上所有办公室的门,上了主层,将房间一一检查并上锁,随后从一幅画后拿出他偷藏的一小瓶蜂蜜,在睡前喝了两勺,他想起了他睡在郊区宅院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正在蜜蜂花和奥勒冈草间沉睡于离别之中,她那养鸟人的描画黄鹂的手无力地低垂着,仿佛一个侧身躺着死去的母亲,愿您晚安,母亲,他说道,晚安,孩子,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在郊区宅院的睡梦中回应,他在将灯盏挂在卧室前大门的挂钩上时,下达了坚决的命令,在他睡觉时谁都不能将这盏灯熄灭,因为它是指引逃命的光亮,十一点了,他摸着黑将宅子最后查看了一遍,以防有人以为他已入眠而潜进来,在灯塔旋转相交又稍纵即逝的缕缕绿色微光中,他那金质马刺在尘灰上留下了一串星星点点的痕迹,他在两闪光亮间看到了一个漫无目的梦游的麻风病人,他挡住了他的去路,没有碰他,只用夜间巡逻灯为他照亮了道路,引他走过黑暗,将他安置在玫瑰丛中,他转而又在黑暗中清点了一遍警卫的人数,然后返回卧室,慢慢走过一扇扇窗,在每一扇中他都看到了一片相同的海洋,四月的加勒比海,他没有停步,一连欣赏了它二十三遍,它仍旧如从前在四月里那样,像一摊金色的沼泽,他听到了十二点的钟声,随着大教堂钟锤的最后一次敲击,他感到疝气发出了纤细扭曲的可怖哨声,于是世上再没有别的声音,他一个人就是国家,他将卧室的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锁好后,坐上可移动式马桶小便,排出了两滴,四滴,七滴艰涩的尿液,随后扑倒在地,立刻睡着了,没有做梦,他在两点三刻醒了过来,大汗淋漓、战栗不安,因为他能肯定有人在他睡着时看着他,有人能不卸门环就进入房间,是谁,他问道,谁也不是,他闭上双眼,再次感到有人在看着他,他睁开双眼,惊恐地张望,于是看到了,他妈的,是玛努艾拉·桑切兹在房中走动,她没有卸掉门闩,因为她可以凭意念穿墙进出,我的厄运玛努艾拉·桑切兹穿着纱裙,手中拿着炭火般的玫瑰,喘息中透着甘草味道,告诉我这错乱景象不是真的,他说道,告诉我这不是你,告诉我这致命的眩晕不是来自你那疲惫的甘草味的呼吸,但这是她,是她的玫瑰,是她染香了整个卧房中的滚热气息,仿佛一声比海的喘息更古老强劲的挥之不去的低音,我的灾难玛努艾拉·桑切兹,你没有被写在我的掌心,也没有被写在我杯底的咖啡渣上,甚至没有被写在盆里我的死亡之水中,你不要再耗费我呼吸的空气了,不要再耗费我的睡梦和这个房间中的黑暗空间了,这里从没有进来也不会进来哪怕一个女人,为我熄灭那枝玫瑰吧,他一边哀求一边乱抓着寻找灯的开关,他寻它不着却看到了我的疯狂玛努艾拉·桑切兹,见鬼了,你又没有消失,我为什么要寻找你,如果你想的话,把我的房子带走,把整个国家连同它的龙都带走吧,但是让我点上灯,我黑夜里的蝎子,我的疝气玛努艾拉·桑切兹,婊子养的,他吼道,心里暗想光明能将他从巫术中解救出来,他大喊着把她拉走,把她从我身边带走,给她脖子套上铁锚,把她从海边悬崖上扔下去,免得再有人受她玫瑰刺眼光芒的折磨,他在惶恐中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跑到走廊上,把黑暗中的牛粪饼踢得四处飞散,他茫然地自问这世界怎么了,快八点了这邪恶屋子里的人还在睡觉,都起来,一帮浑蛋,他吼叫着,他们应声点亮了灯,在三点钟吹响了起床号,而后港口碉堡、圣赫洛尼莫基地以及全国的军营都响起了号声,随之传来惊慌失措的武器的轰鸣和结出露水两小时之前玫瑰绽放的轰响,传来梦游的妾侍们在星光下敲打地毯、揭开沉睡鸟雀的罩布、将花瓶中隔夜的花朵换成昨夜花朵的喧嚷,与此同时,一群泥瓦匠正手忙脚乱地建起一堵堵紧急用墙,往窗玻璃上贴一个个金色的纸太阳,令向日葵迷失了方向,只为阻止人们看到天空依旧是夜晚模样、府中是二十五号礼拜日而海上正值四月,中国洗衣匠把最后一批睡梦中的人赶下床卷走了床单,盲人算命师宣称着爱情的来临而爱情却已不在,狡猾的公务员看到母鸡在下礼拜一的蛋而公文抽屉中还留着昨日的蛋,茫然无措的人群骚动不安,紧急召开的委员会议上群狗撕咬打斗,而他,则在坚定地称颂他为黎明的分解者、时间的司令与日光的保管人的谄媚者中间艰难地迈步离开了,走到前庭时,一位最高司令部的官员壮着胆子拦住了他,向他立正行礼报告说,将军阁下,还不到两点零五分,另一个声音插进来,还不到凌晨三点零五分将军阁下,他用手背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战栗的胸腔铆足了劲发出嗥叫,好让全世界都听到是八点,他妈的,八点,我说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当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看到他走进郊区宅邸时,便问他从哪里过来的,你怎么一副被狼蛛咬了的模样,手放在胸口做什么,她问他,但他没有回答,只是瘫倒在柳木安乐椅上,把手换了个位置,当他再一次把他母亲忘了时,她用描画黄鹂的笔戳了戳他,惊诧地问,他的两眼这样无神还把手放在胸口,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在展示耶稣圣心,他敷衍地回避了,浑蛋母亲,他一摔门走了,在府中来回踱步,把手插入口袋,免得它们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他望着窗外的雨,望着那些为了使下午三点看起来像晚上八点而挂在窗玻璃上的银质月亮和锡箔纸星星,望着水滴从星星上滑落,他看到了院中冻僵的卫兵,看到了悲伤的海洋、玛努艾拉·桑切兹那落在了你的没有她身影的城市里的雨、可怕的空荡荡的厅堂、桌上倒扣的椅子,又一个短暂的礼拜六和它最初的阴影中无从抚慰的孤独,又一个没有她的夜晚,见鬼,他叹息道,至少让我忘了跳过的舞吧,那是最让我疼痛的东西,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羞愧难当,他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想将流浪的手安放在心脏之外的地方,最终把它搁在了受过雨水抚慰的疝气上,它和心脏一样,有着一样的形状、一样的重量,一样疼,但它更令人不堪承受,犹如在手掌上长出的活生生的心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之前那么多人曾对他说的,心脏是第三颗睾丸将军阁下,见鬼,他离开了窗口,带着一个永恒总统的无从实现的热望和一根扎穿灵魂的鱼刺在会客厅中往复徘徊,他现身于部长会议,听着但如往常一样听不懂也听不进,他忍受着一篇催眠的财政报告,突然那情境中发生了什么,于是财政部长沉默了,而其他人都透过因疼痛而崩裂的保护壳的缝隙看着他,身为终身总统却被发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捂着胸口的他看见自己正手无寸铁地孤身坐在胡桃木长桌的一端,脸颊不断抽搐,他的生命已在我的兄弟卫生部长那金银匠的细小眼睛里的冰冷炭火中被烧焦了,部长一边转着背心上金质怀表的表链,一边用那双眼睛为他做内部检查,小心,有人说,应该是被刺伤了,但他却把他因愤怒而僵硬的美人鱼的手放在胡桃木桌上,脸上恢复了血色,用言语啐出一道致命的威严,你们是盼着我被刺伤吧,混账,继续啊,于是他们又开始了,然而众人虽在说话却顾不上彼此倾听,他们都认定他出了严重的状况否则不会如此愤怒,人们窃窃私语,于是传闻四起,大家指着他,你们看他有多沮丧,沮丧到在抓自己的心哪,他就要崩溃了,大家嘀咕着,于是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说他紧急召见了卫生部长,部长看到他把右臂搁在胡桃木桌上,仿佛一只将腿放在桌上的羔羊,身为总统的他为自己浸在泪水中的处境备感耻辱,于是他命他给我把这只手砍掉,兄弟,但卫生部长却说,不,将军,即使您枪毙了我我也不能从命,他对他说,这关乎正义,将军,我的命不及您的手臂珍贵。关于他状况的这般那样的流言愈发多样起来,他在牛棚中一边为各个军营称量着鲜奶,一边望着玛努艾拉·桑切兹的圣灰星期二在天空中升起,他把麻风病人赶出了玫瑰丛,免得他们给你玫瑰的玫瑰染上瘟疫,他在府中寻找着偏僻角落,只为哼唱你当上皇后的第一支华尔兹舞曲而不被别人听见,他唱道,为了你不把我忘记,他唱道,为了你感觉到如果把我忘记你便会死去,他陷入妾侍房间的烂泥中,试图为他所受的折磨寻找些许慰藉,于是他在作为瞬时情人的漫长人生中,第一次放纵了自己的天性,流连于细节,从最冷淡的女人身体中索取着呻吟,一次又一次,他在黑暗中令她们惊喜地笑道,您这把年纪,已经很不简单了,然而他再清楚不过,那种坚持的意志只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自欺欺人,他的孤独的每一步,他呼吸中的每道藩篱,都不可避免地将他推向那无从逃脱的午后两点的酷热,在这片酷热中,在你的斗狗区那残暴王国的垃圾堆里,他祈求上帝垂爱令他得到玛努艾拉·桑切兹的爱,他扮成平民,没带卫队,坐上一辆燃放着爆竹的公务车,从昏沉午睡的衰败城市的陈旧汽油味中逃走,他躲开了市场那曲折小巷里亚洲商贩的喧嚷,看到了我的毁灭玛努艾拉·桑切兹的壮阔海洋和地平线上一只孤单的鹈鹕,他看到了一条通向你家的破旧电车轨道,于是下令将它们通通换成配有磨砂玻璃与玛努艾拉·桑切兹专享的天鹅绒宝座的黄色电车,他看到了你的萧索的礼拜日海滨浴场,于是下令建起更衣室、竖起一面随天气而变幻色彩的旗帜,再搭一圈钢丝网围出为玛努艾拉·桑切兹预留的私人海滩,他看到了一栋栋属于他当年随意令其致富的十四个家庭的别墅,有着大理石露台以及仿若在沉思的草坪,他看到了一栋更大的别墅,带有旋转喷泉和装彩色玻璃的阳台,我想看到你为了我住在那儿,于是那座宅子迅速被强征了,他在一辆如易拉罐拼起的汽车的后座上一面做白日梦一面决定着世界的运势,直到海风消失了,城市消失了,你的斗狗区的魔鬼喧嚣从窗户上的弹孔中钻进来,他看到了自己正身处何地却难以置信,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我的母亲啊,看看没有你我落到了什么地步,帮帮我吧,然而在纷乱的骚动中没人能认出那哀伤的双眼、虚弱的双唇和那只捂在胸口的无力的手,还有那犹如曾祖父呓语般的声音,他身着白色亚麻衣,头戴监工帽,正从一块破碎的玻璃中探出身来寻找我的耻辱玛努艾拉·桑切兹的住处,他呓语着,她是穷人的皇后,女士,她手里总拿着一枝玫瑰,他惊恐地问自己你能住在这片骚乱中的哪个地方,在这里,拱起的脊椎关节暴力地冲撞上面布满了血腥犬牙撒旦一般的目光一串嗥叫转瞬即过在泥沼里撕咬得碎烂的两条狗腿之间还垂着尾巴在狗肉店里被挂上,你气息的甘草味道会在这里的哪个地方,在这里,婊子女儿的喇叭聒噪个不停而你将不断磨耗我的生命我会被人从餐厅的屠宰场踢出就像那堆醉鬼一样,你会迷失在哪一处无尽的寻欢作乐中,在这里,充斥着玛兰莞戈水和布隆丹加水和戈登洛沃和大麻和顶端有小洞的巨大香肠还有永远迷乱的黑人亚当以及胡安希托·特鲁库佩伊的神秘天堂里的铜钱小费,见鬼,你的家是这糟乱房屋中的哪一个,在这里,有葫芦黄的斑驳墙壁主教长袍花边般的紫色纹饰鹦鹉绿的窗户地球蓝的隔断以及粉如你手中玫瑰的立柱,你生命的时钟究竟走到了哪一刻,如果在这个看起来像晚上八点的地狱中这些劣等人不知道我下令现在是三点而不是昨晚八点,你究竟是这些女人中的哪一个,她们穿着短裙在空荡房间的摇椅上叉开腿晃着脑袋吹着风呼吸着双腿间的热辣气息,他透过窗户的孔洞询问着我的躁怒玛努艾拉·桑切兹住在哪里,穿着泡泡纱裙、闪着钻石光芒、戴着加冕一周年仪式上他赠予的实心金王冠的她住在哪里,我知道她是谁了,先生,喧杂中有一个人,一个丰乳肥臀自以为是猩猩妈妈的女人应道,她住在那儿,先生,在那儿,在一栋和别家一样的房子里,那房子外墙上胡乱地刷了些颜色,马赛克台阶上还留着方才哪个人踩到狗屎而滑倒的新鲜痕迹,那是栋与坐在总督宝座上的玛努艾拉·桑切兹极不相称的穷人的房子,让人很难相信就是这一栋,但就是它,我的心肝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给我你的力量让我进去吧,母亲,就是那儿了,他在那个街区转了十圈,恢复了呼吸,他用指节叩了三次房门,仿佛三声哀求,他在建筑物的阴影下等待,不清楚自己正呼吸的空气是因暴晒无风还是因渴望而变得腐臭,他等着,甚至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直到玛努艾拉·桑切兹的母亲让他进了飘散着剩鱼味道的宽敞而阴凉的厅室,整间房子昏昏沉沉,在里面看比从外面看要大些,玛努艾拉·桑切兹的母亲去叫午睡的她,而他坐在一个矮脚皮凳上审视着这令他失落的空间,他看到被旧时漏雨腐蚀的脏污墙面、一张破沙发、另外两个皮面小凳、角落里一架掉了弦的钢琴,再没有什么了,妈的,就为了这些受了这么多折磨,他哀叹道,当玛努艾拉·桑切兹的母亲挎着工具篮回来、开始坐下缝花边时,当玛努艾拉·桑切兹更衣、梳发、为了体面地迎接那位意外到访的老人而穿上她最好的鞋时,他正困惑地自问,你会在哪儿,我的厄运玛努艾拉·桑切兹,我来找你了可在这乞丐屋子里我找不到你,你的甘草味道在哪儿,这里可满是中午剩饭的恶臭,你的玫瑰在哪儿,爱在哪儿,把我从这迷惑人的狗牢笼里救出去吧,他哀叹道,他看到她出现在里屋门口,仿佛一个梦中影像映在另一个梦中的镜面里,她身着一码一夸蒂约的纱罗裙,头发用压发梳随意束起,脚穿一双破旧的鞋子,然而,手持炽热玫瑰的她是世上最美最亭亭玉立的女子,这一幕太过炫目,因而当她抬着头对他说上帝保佑阁下时,他竟几乎不能自已地要去倾身回礼,她在沙发上坐下,就在他面前,不过他汗液的恶臭还飘不到她那儿,这时我才第一次敢从正面看他,同时用两根手指转着玫瑰的光泽,好让他注意不到我的恐惧,我毫不留情地观察了他蝙蝠样的嘴唇和仿佛从水底看着我的喑哑双眼,他没有毛发的皮肤就好像一片和着苦涩油水的土地,他戴着总统印章戒、疲倦地放在膝上的右手皮肤更为紧绷,他的麻布衣裳干瘪细瘦,仿佛其中空空如也,他的死人鞋硕大无比,他有着看不见的思想和隐蔽的权力,这个世上最老的老人,这个举国最可怕、最遭怨恨、最不被怜悯的老人正用监工帽扇着风,安静地从他那边看着我,我的上帝,他真是个悲伤的人啊,我惊恐地想,而她漠然地问道,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阁下,他庄严地回应说我只请求您一件事,殿下,请您接受我此次的探访。他接连数月不间断地探望她,每天都是趁着他从前去看望母亲的炽热僵死的时段,好让安全部门以为他就在郊区的宅子里,而众所周知那个时候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的步枪手会埋伏在屋顶平台上保护他,唯有他丝毫没有察觉,他们会阻截交通,用枪托轰走行人,清空他会经过的街道并加以封锁,在下午两点到五点的时段制造出一片空旷,并公布他那当场击毙胆敢在阳台探头者的命令,但哪怕最缺乏好奇心的人也能找到法子窥看那漆成公务车模样的总统专车一闪而过的影子,窥看那伏天里躲在麻布衣裳中乔装成平民的老人,他们看到了他那孤儿的苍白,看到了他那副守望了多个黎明、暗自落泪而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去想他放在胸前的手的面容,这古老沉郁的动物留下了一串幻想与猜疑,看看他,在禁道上闷热的空气里像丢了魂似的,而后关于他染上怪病的谣言开始四处散播,并且越传越疯,最终,流言蜚语撞上了事实:因为他不在母亲的居所,而在玛努艾拉·桑切兹隐蔽小海湾的阴暗厅室中,被她正屏息做针线活的母亲严酷地监视着,他是为她才买的那些让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伤心不已的灵巧机器,想要用玄秘的磁针,用石英镇纸捕住的一月暴风雪,用天文学家和药剂师的小玩意儿,用烙画笔、压力表、节拍器、陀螺吸引住她,他违逆着母亲的意思,违逆着自己对钢铁的贪婪欲望,不断从任何愿意出卖这些物件的人手中将它们买来,只为和玛努艾拉·桑切兹一起愉快地把玩,他会将那个爱国海螺壳放在她耳边,里面响起的不是涛声而是颂赞他的政权的军队进行曲,他点燃火柴凑近温度计,为的是让你看到被我的内心想法所挤压的水银高低涨落,他欣赏着玛努艾拉·桑切兹,却不对她提任何要求,不表明任何意图,只是将那些痴狂的礼物默默地向她压过去,并借机说出他没有能力说出的话,因为他只知道用他非凡强权的看得见的象征物来表达自己最隐秘的热望,比如玛努艾拉·桑切兹生日那天,他请她把窗户打开,开窗后我被他们在我贫穷的斗狗区所做的事惊呆了,我看到挂着帆布窗帘的白色房屋,阳台上还种着花,看到装有旋转喷水器的蓝色草坪、孔雀、杀虫剂的凉风以及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建起的沦陷期官员住宅的粗糙仿制品,他们屠宰了群狗,把没资格做皇后邻居的老居民一一从家中揪出并赶到另一片低贱场地任其腐灭,他们正是这样在数个夜晚悄悄建起了一个玛努艾拉·桑切兹的新区,好让你在以你之名命名的日子里透过窗子看到它,这是给你的,皇后,好让你过很多年幸福的日子,看看权力的施展是否可以软化你礼貌却不可征服的举止,别靠太近,阁下,我妈妈在那儿看护着我的名节,于是他被闷在了自己的渴望中,吞下愤怒,以祖父的迟缓一口一口抿着她为给他解渴而准备的充满怜悯的鲜番石榴汁,他强忍着太阳穴冰冷的刺痛,只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年老的衰残,只是为了让你在他耗尽了一切资源之后,因为爱而爱他而不是因怜悯而爱他,只有与你在一起时他才这般孤独,我甚至几乎没有气力待下去了,我摩挲着她,苟延残喘,直到真人大小的天使长在屋中敲着我的丧钟飞过,在她为避免海蛀虫把那些玩意儿蛀成粉末而将它们放回各自的匣子时,他喝下了这次探访的最后一口饮料,就一分钟,皇后,他的起身耗尽了自现在到明天的时间,耗尽了一生的时间,太糟糕了,几乎没有余下一刻能让他最后瞥一眼那无法触碰的少女,她已随着天使长的来临和他的离去而僵在原地,膝头的玫瑰也已枯萎凋亡,他在夜幕初垂时逃离,试图遮盖流言蜚语带来的羞耻,一首无名歌曲流传起来,除了他,所有人都会唱,甚至园中的鹦鹉也在唱,闪开吧,女人们,痛哭的将军捂着胸口来到这里,看看他吧,怎么已经无法主宰自己的权力,他昏庸地统领,还有一道伤口无法愈合,野生鹦鹉从家养鹦鹉那里学会了它,小鹦哥和松鸦也学会了它,它们成群结队地将这首歌一直带到他浩瀚的沉重王国的边疆,在祖国的每一片天空中,每到黄昏,便会响起那来自多个游荡群体的齐刷刷的歌声,我爱戴的将军来到这里,他从嘴里排大粪,从屁股排法律,这首歌永无终结,所有人,甚至连鹦鹉都会添枝加叶地嘲弄那些试图阻挠这歌曲传唱的国家安保人员,那些为打仗而全副武装的巡逻队破院门而入,击毙了正立在木棍上捣乱的鹦鹉并将小鹦哥一把把扔去活生生地喂狗,他们宣称国家正在根除反动歌曲,以免任何人发现那尽人皆知的事:正是他,每到黄昏便如逃犯般穿过厨房,从总统府旁门溜出去,消失在私人房间牛粪的烟雾中,直到翌日凌晨四点,皇后,直到每日的同一时刻,他带着无数珍奇的礼物到玛努艾拉·桑切兹家中探访,那些礼物多到需要强占邻居的房屋、打掉隔断墙来摆放,于是原先的客厅变成了一个巨大阴森的棚屋,里面是数不尽的各个时代的钟表和各式各样的留声机,从最原始的蜡筒式到黑胶唱片式应有尽有,还有摇把的、踏板的、电动的五花八门的缝纫机,以及装有各式电表的完整卧室、顺势疗法药店、装满蝴蝶标本的玻璃柜、亚洲草药、理疗室、健身房、天文仪器、矫正术和自然科学设备,以及摆满各处的暗藏机械动能又有人类特质的娃娃、无人进入甚至无人去清扫的密室,所有东西当初如何搬来如今便如何摆在那里,乏人问津,玛努艾拉·桑切兹尤其不愿去过问,因为自那个我倒霉地成了皇后的黑色礼拜六之后,我就再也不愿去了解有关生命的任何事情,对我来说,世界已经在那个下午终结,她先前的追求者因身体无法遏止的崩溃和不可思议的疾病一个接一个暴亡,她的女性朋友也都销声匿迹,她未出家门就被带到一个尽是陌生人的街区,她形单影只、赤裸裸地被监视着,她沦为了命运陷阱的猎物,对那个可憎的追求者,既无胆量说不,也没勇气说好,他以庇护之爱窥视着她,带着崇敬般的惊愕欣赏着她,他用白帽子扇着风,仍远远出离了自己,于是她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在看她,抑或那只是因惊恐而生的幻象,她见过他在白日里彷徨,见过他咀嚼水果的汁液,见过他在如铜器震动般的蝉鸣让室内的阴暗更深浓时,手里拿着杯子坐在柳木安乐椅上打着瞌睡,还见过他打鼾,请小心,阁下,她对他说,他于是惊醒,喃喃地说,没有,皇后,我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而已,他说着,丝毫没察觉她已趁他睡着时将他手中的杯子拿走以免掉落,她狡黠地周旋着,直到那个不可思议的下午,他带着一则消息气喘吁吁地来到她家,我为你带来了全宇宙最大的礼物,一个上天的奇迹将会在今晚十一点零六分经过,只为你能看见,皇后,只是为了你能看见它,一颗彗星。那是最令我们失落的日子之一,因为很早以前就开始流传的众多说法中,有一种认为他的生命时钟与人类的时间法则无关,而与彗星的周期相合,他被孕育出来后,只能亲见它一次,任凭他的那些谄媚者再怎么狂妄地预言他也不会见它第二次,于是在那个百年一遇的十一月夜晚,我们如同企盼新生命诞生的人一般翘首以待,并且备好了喜庆的乐曲、欢快的钟声以及节日的焰火,一个世纪以来它们将首次不是为称颂他的荣耀而爆发,而是为宣告他时代的终结的十一点那十一声金属鸣响、为他在玛努艾拉·桑切兹家的屋顶平台上等待的天命盛事而爆发,他坐在她和她母亲之间,用力呼吸着,以免暴露出在这满是凶兆的僵冷天空下,他的心脏已衰弱无力,他第一次呼吸到了玛努艾拉·桑切兹夜晚的气息,感受到了她冷酷的力度、她放松的神态,他感觉到天际敲起了驱邪的鼓声,听到了遥远的哀叹和人群那如同火山泥涌动的声响,他们在一个先于他而生又将比他长寿且与他的权力格格不入的造物面前恐惧地屈膝跪拜,他因而感到了时间的重量,有那么一刻,他更是尝到了必有一死的凡人的痛苦,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它,就在那儿,他说,刚才就在那儿,因为他认识它,在它向宇宙的另一边划去时他曾见过它,就是它,皇后,比世界还老,那天空大小的痛苦的发光水母,在轨迹上每走一拃都向自己的源头追溯了一百万年,她们听到了锡箔纸穗的簌簌声响,看到了他饱经磨难的面容和被泪水淹没的眼睛,以及彗尾上被太空的风吹得乱蓬蓬的冰冻毒药的痕迹,那阵风留给世界一串星辰残渣的发光尘埃,还有数个因柏油色的月亮、因在地球纪元之前便存在的海洋火山口的灰烬而迟来的黎明,就在那儿呢,皇后,他喃喃道,好好看看它,一个世纪内我们再也看不到它了,她因而惊惧地画了个十字,在彗星的磷光光芒下,被星辰的残灰细雨和天空的尘渣染白了头发的她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美,于是事情就发生了,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那个时候玛努艾拉·桑切兹在天空中看到了永恒的深壑,她将手伸向了那缕空洞,想去抓住生命,碰到的却仅仅是那只不被喜欢的戴总统之戒的手,那只燥热、光润、被权力的文火灼烤的掠夺者的手。鲜有人为那圣经记载的发光水母的经过而感动,它惊跑了天上的鹿群,又以星辰残渣的发光尘埃熏燎了国土,即便是我们这些最没有虔诚信仰的人,也都在盼着那场将会摧毁基督教教义、确立第三约书基础的非同寻常的死亡的来临,为此我们白白守到天亮,直到拂晓的清洁女工已在街上打扫彗星留下的天体垃圾,我们回到家时已因等待而精疲力竭,比早先在这些街道上彻夜庆祝更为倦怠,即便那时,我们也不甘于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是认为事实恰恰相反,我们已经变成新一出历史骗局的受害者,因为政府机构宣称彗星的经过是体制对恶势力的胜利,他们利用这时机以当权者毋庸置疑的充满活力的行动澄清了他患有怪病的传闻,口号被更新,郑重的信息公之于众,通过它,他表达了我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决定,彗星下次回来时,我还要在为国效劳的岗位上,与此同时他听到的却是仿佛不属于他的体制的音乐与焰火声,他无动于衷地听着武器广场上群众的呼喊,他们举着巨大条幅,上面写着永恒荣耀归于那功勋卓著者,他必将长寿并将此讲述,他不在意政府的阻挠,将权力下放给下属,同时挨受着玛努艾拉·桑切兹手上的炙热留在他手中的记忆的折磨,他梦想着再次经历那幸福的瞬间,哪怕大自然扭曲方向,哪怕宇宙毁灭也在所不惜,他是如此渴切,甚至前去哀求他的天文学家为他发明一尾焰火彗星、一颗转瞬即逝的启明星、一条火龙,总之任何与星辰有关的可怕创造,只要可怕到能令一位美人迷醉于永恒就好,然而他们唯一能计算出的就是下礼拜三下午四点有一次日全食,将军阁下,他接受了,同意,那是白昼里万分真实的黑夜,真实到星光燃起、花朵凋零、母鸡归巢、预感本能最强的动物皆惊惧畏怯,他则呼吸着玛努艾拉·桑切兹薄暮继而夜晚的呼吸,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玫瑰也受暗影的欺骗而颓萎,在那儿,皇后,他说,你的日食,玛努艾拉·桑切兹没有回答,没有碰他的手,没有呼吸,她是那般的不真实,令他再也克制不住欲望,于是在黑暗中将手伸出去碰触她的手,然而却没有碰到,他用指腹在方才她的气味停留的地方摸索,却仍旧寻不见,他在那栋巨宅里用双手寻找,在黑暗中睁着梦游人的双眼探求,他苦苦问自己你在哪儿,我的厄运玛努艾拉·桑切兹,你让我在你不祥的日食之夜寻不到你,你无情的手在哪儿,你的玫瑰在哪儿,他仿佛一个迷失在盈满无形之水的池塘中的潜水员,在房间里找到了漂浮着的电流计史前龙虾、音乐钟螃蟹、你的无用机器螯虾,但却没有找到你甘草味道的气息,当短暂黑夜的暗影散去,他灵魂中逐渐燃起真理之光,他在这处荒凉居所下午六点的黎明的晦暗中,感到自己比上帝更加老迈,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的永恒孤寂里,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悲伤、更加孤独,我的皇后,在日食之谜中永远消失了的皇后,她将永不再出现,因为在此后漫长的权力生涯中,他再也没有在她家的迷宫里找到我的堕落玛努艾拉·桑切兹,她已在那个日食之夜悄悄离开了,将军阁下,有人告诉他在波多黎各的一场布莱娜舞会上看到了她,他们在那里杀害了艾莱娜,但那不是她,还有人看到她出现在蒙特罗老爹迷狂的舞会上,唉,穷苦的伦巴舞者,但那也不是她,又有人在巴洛温多矿上的破房子里、在阿拉卡塔卡的昆比安巴舞会上、在巴拿马小鼓漾起的美妙微风中看到了她,但其中没有一个是她,将军阁下,她就是他妈的不见了,当时的他没有自暴自弃地屈从于去死的意愿并非因为怒火不够炽烈,而是因为他无可奈何地被注定不会为爱而死,这一点他在帝国初年的某个下午就已知晓,那时他找了一名女巫来解读盆中之水隐含的命运密匙,它们没有被写在他的掌心中、纸牌上,没有被写在咖啡底的沉淀物里或者其他任何可被探察的介质上,只被写在那预卜之水的镜面中,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在与会客厅相连的办公室里于睡梦中自然死亡,他看到自己面朝下趴在地上,与他自出世以来的一生中每个夜晚的睡姿无异,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和军靴,戴着金质马刺,右臂弯在脸下当作枕头,年龄在一百零七岁至二百三十二岁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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