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第一次来南国酒店的时候,并不清楚这个地方有什么奇怪的。
那是我到香港后的第五周,我根据房屋出租广告上的地址,来到了坐落在湾仔后面陡坡上的一座房子前。广告是马太太登的,她的公寓在二楼。她打开门的时候,我朝她身后瞥了一眼,小小的起居室里有孩子、祖父母、表亲戚、阿姨——足足有十二个脑袋——我就知道这家肯定不行,住在这里我肯定没有个人空间来作画。当马太太告诉我房间已经租给了一个中国人时,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表示很遗憾,说真希望早点儿知道我要来,因为她更喜欢将房间租给英国人,这样她和她丈夫就可以提高他们的英语水平了。她坚持让我留下来喝杯茶,好弥补让我白跑一趟的损失。我只好僵硬地坐在一把硬木直背椅上喝茶,而坐在房间里的各位亲戚竟然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好吧,也许我可以在湾仔找个地方住,”我说,“目前我还没去这个地区试过。”
马太太很整洁,像鸟儿一样,听了我的话咯咯地笑,就好像我刚开了个玩笑似的,她说:“你不会喜欢湾仔的。”
“为什么呢?”
“太吵了,欧洲人都不住湾仔,只有中国人。”
“正合我意啊,”我说,“我现在所住的地方,最大的问题就是只有英国人。”我告诉她我现在住在落日公寓,就在山顶的最低处,是欧洲人体面的居住地,我也一直住在那里,不是为了体面,而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便宜的住处。我向她描述其他房客:有几个人每天上午十一点开始在公寓休息室里打桥牌,一打一整天;悲伤而愁闷的妻子们嘴上说“我们在这里都被宠坏了”,心里却无比希望能回到萨顿;中年女人无休止地争吵,喋喋不休的女人缠着你、困住你,然后像水管一样滔滔不绝地跟你说啊说,我只好悄悄地从厨房到我的房间,以免被她们给逮到。虽然我说的好像很有趣,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几乎要绝望了,我只有一年的时间,现在整整一个月过去了,而我却还没能静下心来工作,什么也没做。首先,香港拥挤而热闹的民众、充满活力与兴奋的气氛,带来太多刺激却混乱不清;各种各样的印象飞快映入我的脑海,迅疾得让我无法记下来,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画出来,也许再过一两周就好了。”然而还是什么都没能画出来。我找不到关注的中心,也不知道从哪里下笔。我开始沮丧地怀疑自己当初是否应该离开橡胶种植园。后来我开始明白,我的作品往往依赖于那种惺惺相惜的共鸣,依赖于对我笔下人物的认同感,而我不过是大街上的一个旁观者,偶尔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视察。有道高大的围墙将我和中国人隔开——如果一直住在落日公寓,还能期待有别的结果吗?所以我又开始找房子——此前我曾试着找过,后来在绝望中放弃了——又开始乘电车从一个区跑到另一个区,走过一条又一条街,所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以蜂拥的人群和头顶上数不清的晾晒衣物提醒我,这是世界上最拥挤的城市。几年前战争结束的时候,香港只有不到五十万的人口,后来中国开始了革命战争,大批的难民成群结队地跨过边境逃到香港,现在人口暴增到两百五十万,还有人说有三百万——谁知道呢?每个角落都被改造为可出租的客房——每个房间被分割成十个、十五个或者二十个“床位”——留给后来者的就只有空空的场地和山坡了,这些简陋的房子是用破旧的麻袋、压平的铁罐和零零碎碎的木料建造而成的。如果现在有哪间房子还是空着的,那肯定是因为租金飞涨,连立法都无法抑制。所以即使我想尽各种办法,却还是再次一无所获,我的心情无比沮丧,脚疼腿酸,只好再次放弃。只是因为看到了马太太的广告,我那天下午才出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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