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秦有好多年都没进京演出了。本世纪50年代倒是去过,那也是隔了二十好几年的事了。因此,坐上进京火车的演出团,自是兴奋得了得。单挂了一节车厢,坐了九十五个人,还有十几个,买了票,坐在其他车厢里。车一开,也都挤过来,闹腾得车顶都快要掀翻了。
主演忆秦娥,被安排坐在单团长和封导一排。虽然都是硬座,但却在车厢的中部,就算是一种待遇了。领导身边相对安静一些,也适合主演休息。
大家都疯癫着喝酒、打牌、讲笑话。大多数人,准备了充足的吃喝,有德懋功水晶饼,有回民坊上老铁家腊牛肉,还有变蛋、柿饼、蓼花糖,水果、坚果、方便面啥的。那些啥都没带的,就带着一张嘴,吃了东家吃西家,反倒是把啥都尝了个遍。单团长和封导这边,自是最丰富了,啥都有人朝这儿拿。忆秦娥其实也带了不少东西,都是刘红兵硬撑着身子骨去给她置办的,这阵儿反倒没地方放了。在一堆又一堆人窝中,不时会发出爆破一般的声浪。那是有人讲笑话,把扎堆人群的兴奋神经给引爆了。忆秦娥他们这一块儿,主要是听封导谝。封导知道的多,一路都在谝秦腔进京的事。他说秦腔最风光的进京,要算魏长生了:
“老魏是清朝乾隆年间,咱秦腔出的一个大人物。他生在四川,因在家里排行老三,也叫魏三。你们知道不,旦角演员化妆,脸上贴的那个云鬓片子,就是老魏发明的,可以把脸型捯饬得要咋好看,有咋好看。老魏小小的,家境贫寒,靠捡破烂为生,也学过川剧。十三岁时,他跟几个小伙伴一起流浪到西京,就入了秦腔班社。这人能吃得苦,暗暗发誓,要在戏行弄出点名堂来。果然,就练成了一个‘声名顶破天’的秦腔男旦。唱戏这行,下要民间江湖、引车卖浆者认可、促红。上要厅堂、庙堂接纳供养。在当地唱得再红的演员,若一生不能到各路神仙汇聚的‘大码头’,尤其是帝京,露得一两手绝活,获得一两句赞语,也就算是塑成了‘半个金身’,终是一块难了的心病。老魏也不例外,既是在秦腔界唱得最火的演员,自是想到京城,为自己、也为秦腔赢得一点响动了。他一共到北京去过三次。那时去北京,可不像现在,坐火车二十几个小时就到了。那时是吆着马车,拉着戏箱,一路走,一路唱。过了黄河,从山西唱到河北,再从河北唱到京城的。去一趟,少说也得半年天气。他第一次去,就没撞响。大概还是李自成的军队,带着几个秦腔‘文工团’进过一次北京的,还没咋唱开,就让人赶出京城了。老魏带人去,唱得粗腔大嗓、声震屋瓦的,与昆曲的优雅绵长,很是不搭调,自是被冷落、嘲弄出局了。不过,老魏这人很精明,他发现昆曲的路数,也是快撞到南墙了:戏词太文雅,普通人几乎听不懂,能看戏的,都得识文断字。那时又没字幕机,看戏还得拿着灯笼、蜡台,翻着剧本,才能看明白。书面语叫‘秉烛而观’。老魏觉得,一门艺术弄到这个份上,恐怕离死也就不远了。他回来,就有针对性地,专门打理了几出‘生活’戏,二次进京时,专跟昆曲打起了擂台。结果,一下就把昆曲给打败了。这就是戏曲史上有名的‘花雅之争’。‘花部’是以秦腔为代表的地方戏。‘雅部’就是昆曲。‘花部’组团与‘雅部’对台起来,‘雅’得咬文嚼字、典故叠加的昆曲,自是无法跟‘花’得家长里短、俚语俗谚的地方戏相对抗了,一下败落得很惨很惨。当时有好多文人墨客,都撰有笔记。清人的笔记可是很有名的。魏三的名声,多是靠他们的笔记传下来的。这些笔记里说:魏三一出《滚楼》,弄得‘一时观者尽入秦班,京城六大班从此无人过问,甚或散去’。还有的甚至说:‘一时不识魏三者,无以为人。’不认得魏三,连做人都成了问题,你想想,那是多大的声名哪!现在流行歌坛刮‘西北风’,那时京城刮‘魏旋风’哩。不过,人太红火了,就要遭嫉恨。何况老魏的秦腔班社,是远离京城的地方‘草台班子’,昆曲早已是庙堂贡品了。让‘庙堂’里有权有势者打压一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有高层人士,就给老魏扣上了‘诲淫诲盗’的帽子,说他唱‘粉戏’,有伤风化。所谓‘粉戏’,就像今天的‘黄碟’,色情戏么。自然,老魏就被以‘扫黄’的名义,给逐出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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