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安
翻开加缪的《局外人》,劈头就看见这么一句:“今天,妈妈死了。”紧接着就是一转:“也许是昨天……”一折一转,看似不经意,却已像石子投入水中,生出第一圈涟漪……
《局外人》的第一句话实在是很不平常的。“妈妈……”,这样亲昵的口吻分明只会出自孩子的口中,成年人多半要说“母亲……”的。然而说话人恰恰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叫默而索的年轻人。他在临刑前,以一种极冷静极枯涩、却又不乏幽默、有时还带点激情的口吻讲述他那极单调极平淡、却又不乏欢乐、有时还带点偶然的生活,直讲到被不明不白地判了死刑。默而索不说“母亲”而说“妈妈”,这首先就让我们感动,凄凄然有动于中。我们会想:他在内心深处该是对母亲蕴藏着多么温柔多么纯真的感情啊!
然而他竟没有哭!不惟接到通知母亲去世的电报时没有哭,就是在母亲下葬时也没有哭,而且他还在母亲的棺材(他居然没有要求打开棺材再看看母亲!)面前抽烟、喝咖啡……我们不禁要愤然了:一个人在母亲下葬时不哭,他还算得是人吗?更有甚者,他竟在此后的第二天,就去海滨游泳,和女友一起去看滑稽影片,并且和她一起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时,我们几乎不能不怀疑他对母亲的感情了。也许我们先前的感动会悄悄地溜走,然而竟没有。默而索不单是令我们凄然、愤然,他尤其让我们感到愕然:名声不好的邻居要惩罚自己的情妇,求他帮助写一封信,他竟答应了,觉得“没有理由不让他满意”。老板建议他去巴黎开设一个办事处,他竟没有表示什么热情,虽然他“并不愿意使他不快”。对按理说人人向往的巴黎,他竟有这样的评价:“很脏。有鸽子,有黑乎乎的院子……”玛丽要跟他结婚,他说“怎么样都行”,要一定让他说是否爱她,他竟说“大概是不爱她”。最后,他迷迷糊糊地杀了人,对法庭上的辩论漠然置之,却有兴趣断定自己的辩护律师的“才华大大不如检察官的”。就在临刑的前夜,他觉醒了:“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他“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他居然感到他“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他似乎还嫌人们惊讶得不够,接着又说:“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这是《局外人》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一句很不平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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