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票又来了。
这是一张白颜色的传票,白颜色的传票上盖着一个大红的戳儿。
白色传票是爸爸从单位里拿回来的。爸爸捏着那张传票,气愤愤地对新妈妈说:“看看,你看看,东城区刚打完官司,西城区法院的传票又来了……”
新妈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托人了,她们又托人了……”
爸爸说:“算啦,我看算啦。跟她缠什么?她想要就让她要吧……”
新妈妈又拿起传票看了看说:“你别管,这事你别管。我找老冯去,我现在就去找老冯……有老冯出面,她肯定输,我叫她打一场输一场。”新妈妈说完,就走出去了。新妈妈走的仍然是一条蛇路,我看见新妈妈走的是一条蛇路……
爸爸在屋里站着,他的目光越过我望着屋顶……他是在想这场官司,我知道他在考虑“官司”。爸爸是个怕麻烦的人,他并不想打官司,是新妈妈要打,他也只好跟着打。其实他不愿意见旧妈妈,旧妈妈会使他想起一些他不愿意回忆的日子。人都有一些不愿回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爸爸觉得活得屈辱。爸爸的屈辱在盆里,那是一种盆里的屈辱,这屈辱里有一股脚臭味。
我知道我就是“官司”。我成了“官司”却没有人想到我,他们谁也没有看一看我,他们是打“官司”的,不是看“官司”的,他们不看“官司”,“官司”在里屋的门后躲着,“官司”怕针,“官司”只好躲在门后不让人看见……
爸爸又去看电视去了,爸爸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看电视。爸爸总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一边抠脚一边思考问题……爸爸说,他有抠脚的自由。
那传票扔在了一边。
我知道这张传票是怎么弄来的。我看见旧妈妈了,我集中精力的时候就能看见旧妈妈。这张传票是旧妈妈“跑”来的。旧妈妈一直在“跑”,我看见旧妈妈汗水淋淋地在街上“跑”着。旧妈妈其实是在跑人,她丢了“人”,她觉得是“人”丢了,她要把“人”找回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自己是谁,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她到处寻找“关系”,她把所有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她曾经一次一次地失望。她多次找过旧大姨,可旧大姨说:“老牛退了,老牛已经退了,老牛要是不退……”她又去找旧二姨,旧二姨说:“赌‘送’了,我看赌‘送’了,只有‘送’……”她也去找过胡子大舅,胡子大舅说:“都是一身病,你看,都是一身病……”而后旧妈妈就去找那些旧日的同学和过去的街坊。旧妈妈总是匆匆地在街上走着,走在街上,她总是不由得寻找熟脸,她希望能找到一张体面些的熟脸,她从一张张脸上望过去,看到的全是陌生……这时她的脑海里就会出现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愣愣地在街上站着,看人来人往,却又不知道她该往何处去。她曾多次在厂门口徘徊,她在人们下班之后,在夜里悄悄地来到厂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她常常把心掏出来,来到厂门口的时候把心掏出来,悄悄地把心染成绿色(报上说,现在社会上流行绿色),可她又担心不够绿,人家不要……旧妈妈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关系”,这个“关系”是在一家卡拉OK厅门口找到的。那时候她走得十分疲惫,她神色恍惚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没说对不起,她心里烦,连头都没有抬……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很旧的声音:“是淑云吗?是不是淑云……”她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那人,她记不起来了,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那人说:“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呀,咱俩同桌……”旧妈妈马上说:“噢,是吗?你看我,我把我都忘了……”那人说:“我有时也会忘我,大家都会忘我。你想想揪你小辫那个……”旧妈妈高兴地说:“马保刚,你是马保刚!你看多少年不见了……”那人说:“是呀,别人想不起来,你能想不起来?那时都叫我马+户,对不对?我就是马+户……”旧妈妈说:“那时候,哎呀,那时候……”“马+户”说:“一晃二十多年了,老同学,见面都不认识了。进去喝杯咖啡吧,怎么样?我请你喝咖啡……”旧妈妈很渴,我看见旧妈妈非常渴。旧妈妈说:“行啊,那就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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