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给你讲讲她的一些事情。时间是在半夜里,窗帘不透一点光线,街上寂然无声,只听到一位热恋男子夜归的哀怨声,鸟儿们还没开始它们例行的欢唱。她侧身躺着,背朝着我。黑暗里我看不见她,但听着她安静起伏的呼吸声,我可以为你描绘出她的体形。她高兴时可以一睡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在黑洞洞静悄悄的深夜,我观察过她,我能保证她一动不动。当然,这也许只能归结于消化良好和梦寐恬淡,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幸福的征兆。
我们两个夜里睡觉是不一样的。她像是随着温馨的潮汐轻柔摇曳而安然入睡,又满怀信心地漂游到天明。我可不那么甘愿睡着,而是奋力劈波斩浪,要不是为舍不得一个好日子离我而去,就是为一个倒霉日子耿耿于怀。我们无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各自涌动着不同的意识流。我时常发现自己因为害怕岁月流逝和死亡而滚下床,因为一阵空虚袭来而惊慌失措;我醒来后双脚沾地,两手抱头,徒劳地(不善言辞很窝囊)大喊“不,不,不!”这么一来她只好抚慰我,让我平息下来,好像是在清洗一条刚从肮脏的河流中一路狂吠着回来的狗。
她的睡眠被打断的次数比较少,有时她睡到一半会尖叫起来,这就轮到我怀着护卫之心急切不安地翻到她那一侧。我彻底醒了,而她却透过睡意矇眬的嘴唇向我吐露她失声叫喊的起因。“一只很大的甲虫。”她会说,好像要不是那么大,她就不会找我的麻烦了;或者“台阶很滑”;或者“很讨厌的东西”。(这在我听来莫名其妙,说了等于没说。)然后,因为赶走了这只湿漉漉的癞蛤蟆,从她的系统内清掉了这污泥浊水,她叹口气,又回到洁净的睡眠。我躺着睡不着,手抓一只黏乎乎的两栖动物,一把烂泥碎渣在两只手上翻来掉去,又惊吓又钦佩。(顺带一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做的梦更加了不起。睡眠使恐惧民主化。在这里,丢一只鞋或没赶上火车的恐怖和游击队进攻或核战争的恐怖在分量上是一样的。)我钦佩她,是因为我们所有的人每天夜里都要睡觉,没完没了,一直到死,而这件事在她调理得比我要强多了。她搞得好像是个老练的旅行家,一个全新的机场对她来说全然不在话下。而我夜里人躺在床上,却像持一本过期护照的人,推着一辆轮子吱吱作响的行李车走向错误的行李转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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