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有规模的群体性抗议运动,都必须存在悲情。在表面上,五四的悲情源头是“中国要亡了”,这在五四当天的口号中就有反映。但实际上运动的组织和参加者不会不知道,其实,巴黎和会上所谓的外交失败,并不是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相比起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以及最后通牒,此时的中国,处境已经大大改善了。人们的悲情,实际上主要源于战胜国期待的落空,期待和现实的落差,被人为地夸张为危机,虽说在逻辑上也可以说得通,但实际上亡国的危险,显然并非运动中人渲染的那样迫在眉睫。
但是,悲情是存在的,情绪落差导致的悲情,不见得就比真实的危机处境激起的情绪小,甚至,二十一条时的种种,也有可能被重新唤起,令人感同身受。段祺瑞政府亲日政策所带来的种种事件,这个政府对于日本在山东存在的默许和认可,都可能被人“揭发”,成为中国国家危机的证据。但是,仅仅有这种由于情感落差产生的悲情,显然是不够的。如果运动的假想敌日本方面再不加以“配合”,来点侵略的动作,没有多少新刺激,那么运动热情就有维持不下去危险。事实上,在运动中,人们就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五分钟热血”。
因此,我们看到,五四运动在发动起来之后,存在着一系列的动员,新的悲情不断地被注入运动中,保持运动的张力。在中国,最大的悲情,莫过于死人,从来民间生事闹事,最毒的一招,对哪个不共戴天了,就一根麻绳吊死在哪家的门口,自家的亲属,自然会把那家闹得天翻地覆,不出大钱,根本休想了事。书吏衙役要想害哪个没有权势的富户,把具无名的尸体偷偷放在这家的门口,就能把这家破了。民间与官方,都对死人的事特别在意。民众打官闹事,不是因为有人死了,就是有人借死人示威聚众。把事情闹大,没有死人或者棺材,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样的文化传统,很容易会转化成近代群体抗议运动的某种资源,人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就会利用死人进行政治动员。西方研究群体性事件的专家罗西尼·塔罗〔Sidney Tarrow〕说:“把死亡作为集体行动的原因似乎有些令人惊奇。与其说这是人对死亡自身,不如说是对生存本身的反应,特别是暴力造成的死亡更是如此,这构成了发生抗议的直接原因。死亡本身具备激发暴力感情的力量。死亡能够迅速将本来毫不相关的人聚集在一起,但这些人都有着由死亡激发起来的愤恨,因而能够团结在一起。死亡能够为公开集会提供合法性,甚至连统治者本身也会犹豫是否禁止这种公开集会,或对其采取行动。”他还说,丧礼往往是某种集体行动的引子,在丧礼的仪式中,参与仪式的人往往会产生群体凝聚力。“在禁止集会的压制性政治体制里,葬礼往往是反抗开始的唯一场合。当死者的朋友、亲属感被认为是愤怒的群体,葬礼就可能成为产生骚乱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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