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过后,屋檐口每一个瓦槽还残留了一些断续的点滴,天空的雨已经不至于再落,时间也快要夜了。
日头将落下那一边天空,还剩有无数云彩,这些云彩阻拦了日头,却为日头的光烘出眩目美丽的颜色。远一点,有一些云彩镶了金边、白边、玛瑙边、淡紫边,如都市中妇人的衣缘,精致而又华丽。云彩无色不备,在空中以一种魔术师的手法,不断的在流动变化。空气因为雨后而澄清,一切景色皆如一人久病新瘥的神气。
这些美丽天空是南方的五月所最容易遇见的,在这天空下面的城市,常常是崩颓衰落的城市。由于国内连年的兵乱,由于各处种五谷的地面都成了荒田,加之毒物的普遍移植,农村经济因而就宣告了整个破产,各处大小乡村皆显得贫穷和萧条,一切大小城市则皆在腐烂,在灭亡。
一个位置在长江中部X省X地邑的某一县,小小的石头城里,城北一角,傍近城墙附近一带边街上人家,照习惯样子,到了这时节,各个人家黑黑的屋脊上小小的烟突,都发出湿湿的似乎分量极重的柴烟。这炊烟次第而起,参差不齐,先是仿佛就不大高兴燃好,待到既已燃好,不得不勉强自烟突跃出时,一出烟突便无力上飏了。这些炊烟留连于屋脊,徘徊踌蹰,团结不散,终于就结成一片,等到黄昏时节,便如帷幕一样,把一切皆包裹到薄雾里去。
XX地方的城沿,因为一排平房同一座公家建筑,已经使这个地方任何时节皆带了一点儿抑郁调子,为了这炊烟,一切变得更抑郁了许多了。
这里一座出名公家建筑就是监狱。监狱里关了一些从各处送来不中用的穷人,以及十分愚蠢老实的农民,如其余任何地方任何监狱一样。与监狱为邻,住的自然是一些穷人,这些穷人的家庭,却大都是那么组成: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以及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主人多数是各种仰赖双手挣取每日饭吃的人物,其中以木工为多。妇人大致眼睛红红的,脸庞瘦瘦的,如害痨病的样子。孩子则几几乎全部分是生来不养不教,很希奇的活下来,长大以后不作乞丐,就只有去作罪人那种古怪生物。近年来,城市中许多人家死了人时,都只用蒲包同簟席卷去埋葬,棺木也不必需了,木工在这种情形下,生活皆陷入不可以想象的凄惨境遇里去。有些不愿当兵不敢作匪又不能作工的,多数跑到城南商埠去作小工,不然什么工作都做,只要可以生活就成。有些还守着自己职业不愿改行的,就只整天留在家中,在那些发霉发臭的湿地上,用一把斧头削削这样或砍砍那样,把旧木料作成一些简单家具,堆满了一屋,打发那一个接连一个而来无穷尽的灰色日子。黄昏妇人们则因为地方习惯,还有几件工作,可以得到一碗饭吃。由于细心,谨慎,耐烦,以及工资特别低廉,种种长处方面,一群妇人还不至于即刻饿死。她们的工作多数是到城东莲子庄去剥点莲蓬,茶叶庄去拣选茶叶,或向一个鞭炮铺,去领取些零数小鞭炮,拿回家来编排爆仗,每一个日子可得一百文或五分钱。小孩子,其年龄较大的,不管女孩男孩,也有跟了大人过东城做工,每日赚四十文左右的。只有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大多数每日无物可吃,无事可做,皆提了小篮各处走去,只要遇到什么可以用口嚼的,就随手塞到口中去。有些不离开家宅附近的,便在监狱外大积水塘石堤旁,向塘边钓取鳝鱼。这水塘在过去一时,也许还有些用处,单从四围那些坚固而又笨重的石块垒砌的一条长长石堤看来,从它面积地位上看来,都证明这水塘,在过去一时,或曾供给了全城人的饮料。但到了如今,南城水井从山中导来了新水源,西城多用河水,这水塘却早已成为藏垢纳污的所在地了。塘水容纳了一切污水肮物,长年积水颜色黑黑的,绿绿的,上面盖了一层厚衣,在太阳下蒸发出一种异常的气味,各方点浅处,天气热时,就从泥底不断的喷涌出一些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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