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以前,住在山东省清平县(后归临清)官庄。我们的家是在村外,离开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我家的东门外是一片枣树林,林子的东尽头就是宁大叔的家,我们可以说是隔林而居。
宁家是贫农,大概有两三亩地。全家就以此为生。人口只有三人:宁大叔、宁大婶和宁大姑。至于宁大姑究竟多大,要一个六岁前的孩子说出来,实在是要求太高了。宁家三口我全喜欢,特别喜欢宁大姑,因为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最多。我当时的伙伴,村里有杨狗和哑叭小。只要我到村里去,就一定找他俩玩。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在泥土地里滚上一身黄泥,然后跳入水沟中去练习狗爬游泳。如此几次反复,终于尽欢而散。
实际上,我最高兴同宁大姑在一起。大概从我三四岁起,宁大姑就带我到离开官庄很远的地方去拾麦穗。地主和富农土地多,自己从来不下地干活,而是雇扛活的替他们耕种,他们坐享其成。麦收的时候,宁大姑就带我去拾麦穗。割过的麦田里间或有遗留下来的小麦穗。所谓“拾麦子”,就是指捡这样的麦穗。我像煞有介事似的提一个小篮子,跟在宁大姑身后捡拾麦穗。每年夏季一个多月,也能拾到十斤八斤麦穗。母亲用手把麦粒搓出来,可能有斤把。数量虽小,可是我们家里绝对没有的。母亲把这斤把白面贴成白面糊饼(词典上无此词),我们当时只能勉强吃红高粱饼子,一吃白面,大快朵颐,是一年难得的一件大事。有一年,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弄来了一块月饼。这当然比白面糊饼更好吃了。
夏天晚上,屋子里太热,母亲和宁大婶、宁大姑,还有一些住在不远的地方的大婶们和大姑们,凑到一起,坐在或躺在铺在地上的苇子席上,谈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手里摇着大蒲扇驱逐蚊虫。宁大姑和我对谈论这些事情都没有兴趣。我们躺在席子上,眼望着天。乡下的天好像是离地近,天上的星星也好像是离人近,它们在不太辽远的天空里向人们眨巴眼睛。有时候有流星飞过,我们称之为“贼星”,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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