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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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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待客人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自然不等人来访了,小车又来接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当我们回店时,埃梅站在饭店的第一道台阶上,抑制不住眼红、眼热而且眼馋起来,看着我给司机多少小费。纵然我紧紧地握住手,也没能掩盖住严封在手心里的硬币或纸币,埃梅的眼力掰开了我的手掌。转眼间,他转过头去,因为他为人谨慎,有教养,甚至知足于小恩小惠。不过,钱落到另外一个人的手里,会激起他内心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引出他满口垂涎。就在这短暂的时刻里,他的神情,简直像一个在读儒尔·凡尔纳的小说的孩子,全神贯注,入了迷着了魔,抑或像一位晚宴上的食客,就在一家饭店里,坐在离您不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有人为您切野鸡肉,可他却没有能力或愿意也要一份,于是便暂时把他严肃的思想抛开,目光死死盯住那只野禽,这样贪婪的目光,只有爱情和妒意使之微笑。

就这样,一天天接连坐车外出兜风。不过,有一次,我乘电梯上楼,电梯司机对我说:“那位先生来过了,他留下一个口信让我转告您。”司机对我说这句话时,声音微弱发颤,冲着我咳嗽,溅了我一脸唾沫星子。“我伤风厉害!”他接着说,好像我自己看不出来似的。“大夫说我是百日咳。”说着,他又冲着我咳嗽啐唾沫。“您别说话累了身子。”我态度和善地对他说,这种神态是装出来的。我害怕染上百日咳,万一得了这种病,再加上我容易气闷,那可要我的命了。但他反炫耀起来,像一位不愿意戴病号帽子的强者,嘴仍不停地说着,溅着唾沫星子。“没事,没关系。”他说(对您可能没关系,我想,但对我可有关系)。“再说我马上就要进巴黎了。”(好极了,但愿他走之前别把百日咳传染给我)“听说,”他又接上茬,“巴黎漂亮极了,比这里,比蒙特卡洛都漂亮得多,尽管有一些跑堂的,甚至顾客,还有领班,他们都去蒙特卡洛度假,他们常对我说,巴黎比不上蒙特卡洛漂亮。他们可能弄错了,可是,作为领班,他不应该是一个笨蛋;要掌握所有的定单,保证客饭供应,得有头脑才行!人家告诉我,这比写戏写书还厉害呢。”眼看着就要到我住的那层楼了,可司机又把我降到底层,因为他觉得按钮不灵,可转眼他又弄好了。我对他说,我宁可爬楼梯上去,其实就是不好说出口,我不想得百日咳。但司机在一阵传染性的然而又是友好的咳嗽中,一把重新将我推进电梯。“再也不会出毛病了,现在,我弄好了按钮。”看他没完没了地唠叨,我急于想知道来访客人的姓名和他留下的话,在他比较巴尔贝克、巴黎和蒙特卡洛究竟谁美的当儿,我对他说(好像一个唱邦雅曼·戈达的男高音歌唱家使您听腻烦了,您就对他说:还是给我唱一段德彪西吧):“到底谁来看我了?”“就是昨天同您一块出去的那位先生。我去取一下他的名片,就在我的门房里。”因为,前一天的晚上,我在去找阿尔贝蒂娜之前,曾把罗贝·德·圣卢送到东锡埃尔车站,我以为电梯司机讲的是圣卢,但实际上是汽车司机。由于他用了这样的字眼来指司机:“同您一块出去的那位先生。”他就同时告诉了我,一个工人同样也是先生,跟上流社会的人一样是先生。上了一堂词汇课而已。因为,实际上我从来不分等级。若说我听到有人把一个汽车司机称着先生感到奇怪,就像获得封号才八天的X伯爵听到我对他说:“公爵夫人好像累了。”使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的到底是谁,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还缺乏尊称的习惯;我从来不区分工人、资产者和贵族,我兴许会毫不在乎地把他们彼此都当作朋友看待。我对工人有一种偏爱,其次是贵族,不是出于兴趣,而是知道,人们可以要求贵族对工人要有礼貌,比从资产者那里得到的还多,或者说,贵族不像资产者那样鄙视工人,抑或因为贵族对谁都愿意彬彬有礼,犹如美丽的女人欣然施笑,因为她们知道一笑讨千欢。我把老百姓与上流社会人士平等看待的态度虽然得到上流社会的认可,尽管如此,但我还不能说,反过来会总让我母亲完全满意。并不是说她在人道上把人作若干区分,只要弗朗索瓦丝心情不快或身有病痛,总会受到妈妈的安慰和照料,论情意论信赖不亚于对她最好的朋友。但我母亲是我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很难不社会性地接受等级的存在。贡布雷家族的人徒然有胆有识,欢迎人类平等最漂亮的理论,当一个家奴争取解放时,他公然开口用“您”相称,而且,不知不觉地,跟我说话再不用第三人称了,我母亲对这种私自改变尊称的行为极为不满,与圣西门在《回忆录》里的描写无异,每次,当一位老爷,他本无这等权利,却抓住一个借口,在一份经过公证的文件上取得了“殿下”的尊称时,或者他抓住一个借口,可以不还公爵所欠或拖着的租债并逐渐据为己有时,这种不满便爆发出来了。当时有一种顽固不化的“贡布雷精神”,需要几个世纪的善良(我母亲的善良是无限的)和平等理论的宣传,才能使之解体。我不敢说,在我母亲的头脑里,某些“贡布雷精神”是可以冰消雪化的。她怎么也伸不出手让家奴一吻,却心甘情愿给他十个法郎(何况,十个法郎更令家奴高兴)。在她看来,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主人就是主人,而仆人则是只配在厨房里吃饭的人。当她发现一位汽车司机竟同我一起在饭厅里吃晚餐,她就不太满意了,于是对我说:“我觉得,交朋友哪个不比司机好。”犹如,若是关系到婚姻大事,她就会说:“门当户对的对象你会觉得更好。”司机(幸亏我从没想到邀请他)是来告诉我,派他来巴尔贝克赶旅游季节的汽车公司,让他第二天赶回巴黎去。这一理由,尤其因为司机长得富有魅力,说话干脆明了,似乎讲的都是福音书里的话,因而我们也就信以为真了。但这理由只对了一半。事实上,他在巴尔贝克已无事可干了,不管怎样,公司对依靠圣轮的年轻的福音主义者的诚实半信半疑,希望他尽快回巴黎去。的确,如果说年轻的使徒在向德·夏吕斯先生算车公里数时奇迹般地完成了乘法,那么反过来,一旦跟公司交账时,则把他收的钱除以六报上去,据此得出结论,公司合计,要么没人再到巴尔贝克游览,旅游季节的确已过,要么就是有人占公司的便宜,不管哪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召回巴黎,其实在巴黎,也没什么大事可干。司机的意图则是,只要有可能,就要避开淡季。我说——(当时我并不知道此事,要是知道此事可以避免许多烦恼)——他与莫雷尔过从甚密(但在别人面前他们始终装出不相识的样子)。从他被叫回去那天起,还不知道他竟有办法不走,我们不得不将就租了一辆车子出去逛逛,或者有时候,为了让阿尔贝蒂娜散散心,而且,因为她喜欢骑马,我们便租几匹鞍马骑骑。车子破旧不堪。“什么破车!”阿尔贝蒂娜怨声载道。我倒是每每想独自一个人待在车里。我虽然不愿给自己规定好死期,但我希望了结此生,我怨此生不了了之,不但使我失去了工作,更使我失去了欢乐。不过,也有时候,左右我的习惯突然被废除了,最经常发生在当充满欢乐生活欲望的某个过去的我暂时取代现在的我的时候。我尤显得喜欢游山玩水,有一天,我把阿尔贝蒂娜留在她姨妈家里,我则骑马去看望维尔迪兰一家,我走的是林中野路,因为维尔迪兰夫妇在我面前把这一路风光吹得天花乱坠。野路沿着悬崖峭壁蜿蜒而上,尔后,两边茂林叠翠,林险路窄,直陷深峡野谷。不一会儿,我被光秃秃的怪石所包围,透过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见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在我眼前浮动,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残山剩水:我认出了埃尔斯蒂尔为两幅妙不可言的水彩画取景的原始山水风光,一幅名为《诗人遇缪斯》,另一幅为《少年遇马人》,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里看过这两幅画。回忆画中的景象,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浑然入画,我是如此超尘脱俗,以至于,倘若我像埃尔斯蒂尔所画的史前时代的少年那样,在我云游之际,遇见了一位神话人物,那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突然,我的马仰头惊立,它听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声响,我好不容易才勒住惊马,差点儿没被摔到地上,我抬眼向声响传来处看去,不禁热泪盈眶,发现在我头上五十米左右,在阳光照耀之下,在两只闪闪生辉的钢铁翅膀之间,载负着一个生灵,其容貌虽模糊不清,可我觉得颇像一个人的面孔。我激动不已,犹如一个希腊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半神半人的神人。我禁不住哭了,我一旦看清楚了,那奇妙的声响就来自我的头上——当时飞机还是极罕见的——心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飞机了,叫我怎么不热泪沾襟。此时此刻,就像那时候,耳际传来了一张报纸上读到的一句动人的话,我见飞机泪始流。然而,飞行员似乎在自己的航道上流连忘返;我觉得,在他的面前——也在我面前,倘若习惯尚未将我俘虏——展现开一条条通天之路和人生之路;他愈飞愈远,在海面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断然下了决心,似乎让天外的某种吸引力所打动,摆脱地心引力,如同重返家园,只见金翅膀轻轻一动,便扶摇直插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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