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房子卖给冯三也许卖对了。他并没有糟践它。尽管门前的菜地已经荒芜,可以看出很多年没种过东西。芦苇和灰蒿子杂长在院子。我们走时一点没拆的完整院墙如今只剩下西边靠马路的一截孤墙。房子东边的牛圈不见了,菜窖塌陷成一个凹坑……这些都是自自然然发生的,跟冯三没一点关系。就像一个人老了跟周围的其他人没多大关系一样。岁月让它变成这样的。
这个下午,我站在破败的院子里,茫然地看着我们家的残断墙垣。冯三躬着腰站在旁边,他很内疚地说了句:我一手没动,都是自己倒掉的。
他好像对自己没能守好这个宅院,让它破败成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意思。
“牛圈是让雨冲倒的。圈墙本来就薄,加上顶上没有垛草,压不住墙角,雨一泡墙根就软了。”
“哪一年倒掉的?”我问。
“四五年前吧,在一个夜里。雨倒下得不大,就是不停地下,下了一夜。早晨我起来看见牛圈倒掉了,倒了三面墙。幸亏我没养牛,要不也压死了。”
“另一面墙到去年秋天才倒。谁也没碰它,连风都没刮,站得好好的突然‘扑腾’一声就倒了,平平地躺在了地上,像是人推倒的似的。其实谁也没碰它。”
“菜窖是韩三家的牛踏塌的。还把一根牛腿别断了。”
冯三紧跟在我后面,像个看守宅院的老房客,终于等来了主人。他不时给我指这说那。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他似乎完全忘了这个宅院是他掏钱买的。
不知冯三一个人年复一年住在我们家旧房子里是什么滋味。所有东西都是我们用旧的。桌子、炕、门窗、木梁,包括地上的土。可以看出冯三是多么爱惜地将这些旧东西用到了更旧,他没有粉刷它们。一件东西在人手中磨弄多年后,磨出一种颜色来——旧木桌边缘上的那种颜色,老木椅扶手上的那种颜色。原先的漆色已磨净,露出里面的木头来。那木头在油漆下隐匿多年,也不似以前的木头,但你熟悉、喜欢、认识。一块经世多年的木头和经世多年的一个人,终于互解互认。经年的相依中一些木质已进入掌纹和身体,人的气息和心境也渐渐磨进木头。到了那时候,你才能够从心里说一句:这些东西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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