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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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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克。”小不点说,“我看呀,我们要被淹死了。”

这场雨的确看起来缠缠绵绵,像是要下到沧海桑田。威尔斯太太开车接送他们上下学,每天下午,他们就只能待在前门廊,要不就是窝在屋里。她和小不点玩双骰游戏和“老处女”纸牌游戏,在客厅的地毯上玩弹球。快到圣诞节了,小不点张口闭口说的都是小小的主耶稣,还说希望圣诞老人能送他一辆红色自行车。雨水落在窗玻璃上,银光闪闪,天地都是湿的,十分阴冷,天空阴沉得厉害。河水涨了很多,一些工人无奈只能搬出他们的家。就在人们都以为这雨要下上一万年的时候,雨却突然停了。一天早晨,他们一觉醒来,只见阳光灿烂明媚。到了下午,天很暖和,犹如夏天到了。米克放学很晚才回家,小不点、拉尔夫和排骨都在房前的人行道上。孩子们看起来很热,浑身黏腻,冬装散发出酸臭味。小不点拿着弹弓,还装了一口袋石子。拉尔夫坐在婴儿车上,歪戴着帽子,看起来有些焦躁。排骨拿着他的新步枪。天空湛蓝无比,如同水洗了一般。

“我们都等你半天了,米克。”小不点说,“你去什么地方了?”

她一步三级,跳上前门台阶,把毛衣丢到帽架上。“我去体育馆弹钢琴了。”

每天下午放学后,她都会去弹一个钟头的钢琴。女子篮球队正在体育馆里打比赛,人很多,闹哄哄的。只是今天一天,她的头就被篮球打中两次。不过,只要能有机会坐在钢琴边,就算被打中再多次,惹上再多麻烦,也是值得的。她按动不同的琴键,直到弹奏出她想要的调子。比她以为的容易多了。她弹了两三个钟头之后,就发现低音部的一些和弦能合得上她用右手弹奏出的主要音调。她现在差不多可以凭听觉记忆在钢琴上奏出任何曲子。而且,她还能弹奏出新曲子。这可比弹奏别人的乐曲有意思多了。她移动手指,弹奏出美妙的全新音调,每逢此时,她都能体会到这世上最美妙的感觉。

她很想学习识谱。德洛丽丝·布朗上了五年音乐课。她便从午饭钱中省下一些,每个礼拜给德洛丽丝五十美分,让她教她音乐。这样一来,她就要饿上一整天。德洛丽丝能弹奏很多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想知道的各种问题。德洛丽丝只是教她不同的音阶、大三和弦、小三和弦、音的长短等基本音乐知识。

米克砰一声关上厨房火炉的炉门。“只有这些吃的?”

“亲爱的,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波西娅说。

只有玉米饼和人造黄油。她一边吃,一边喝水,将食物送下去。

“别跟饿死鬼似的。又没人跟你抢。”

孩子们依旧在房前玩。小不点把弹弓放进口袋,现在正拿着步枪玩。排骨今年十岁,他父亲上个月去世了,枪是他父亲的。那些小孩子全都喜欢摆弄那支枪。每隔几分钟,小不点就把枪举到肩膀上。他举枪瞄准,还会发出很大的砰的一声。

“千万别乱动扳机。”排骨道,“那里面可有子弹呢。”

米克吃完了玉米饼,便想去找点事做。哈里·米诺维兹正坐在他家的前门廊栏杆上看报纸。她见到他很开心。她开玩笑地抬起手臂,冲他喊道:“嗨尔!”

她很抱歉,毕竟她和哈里不久前还是好朋友来着。他们小时候总是和一群孩子一起玩,但最近三年来,他去上了职业学校,她却还在上初中。而且,他平时还去做兼职。他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再和小孩子们一起,在各家各户的前院和后院玩耍。她有时能看到他在他的卧室里看报纸,有时还能看到他深夜时脱衣服。他的数学和历史成绩特别好,是职业学校里最聪明的学生。现在,她也上了职业学校,他们经常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就会一起走。他们上相同的手工艺课,有一次,老师让他们一起合作组装一台发动机。他很喜欢看书,每天都看报纸。他每时每刻都琢磨着世界政治什么的。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要是他对某件事很认真,额头上就会渗出汗珠。这会儿,她把他惹恼了。

“真想知道哈里是不是还留着金条。”排骨说。

“什么金条?”

“在犹太人家里,男孩子出生之后,家人就会在银行里给他们存一块金条。犹太人都这么做。”

“呸!你记混了。”她说,“你说的是天主教徒吧。天主教徒会给新生儿买一把手枪。总有一天,天主教徒要发动战争,把其他人都杀了。”

“我倒是觉得修女很古怪。”排骨说,“我在街上碰到修女,就特别害怕。”

她坐在台阶上,把头搭在膝盖上。她此时进入了“里屋”。她将她的世界划分成“里屋”和“外屋”。学校、家人和日常琐事都在外屋。辛格先生既在里屋也在外屋。外国啦、计划啦、音乐啦,都在里屋。她心心念念的那些歌曲在里屋,那首交响乐也在里屋。当她独自待在里屋,那天晚上派对之后她听到的音乐就会在她的耳边回荡。那首交响乐就如同一朵硕大的鲜花,缓缓地在她心里生长盛开。有时候在白天,或是在她早晨刚刚睡醒的时候,新的部分就会突然涌现。那之后,她就必须来到里屋,将那些片段听上很多次,试着将这些部分与她记得的部分合并在一起。里屋是个非常私人的地方。她可以在一个满是人的房子里,却依然感觉她与世隔绝。

排骨见她一直在出神,就把脏兮兮的手移到她的眼前。她一掌拍掉他的手。

“修女是什么?”小不点问。

“就是信仰天主教的女士。”排骨说,“她们笃信天主教,穿着能遮住头的黑色长裙。”

她和这帮小孩子玩腻了。她想去图书馆,看看《国家地理》中的图片。从那些图片中,她能看到世界各地呢。有法国的巴黎、巨大的冰川,还有非洲的荒野丛林。

“你们几个孩子看好拉尔夫,别让他上街。”她说。

小不点把巨大的步枪扛在肩膀上。“给我带本故事书回来。”

这孩子像是天生就会读书。他今年只上二年级,却喜欢自己看故事书,从来都不叫别人读给他听。“你这次想看什么故事?”

“就挑一个写食物的故事吧。我很喜欢一个故事,讲的是德国小孩进入森林,发现了一栋用各种糖果做成的房子,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巫婆。我就喜欢里面有食物的故事。”

“我找找看吧。”米克说。

“不过我对糖果可没什么兴趣。”小不点说,“你找找看有没有写烤肉三明治的故事。要是找不到,就找个写牛仔的故事好了。”

她都准备好要走了,却突然停下来,瞪着眼睛望着。那几个孩子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在街对面,贝贝·威尔逊走下她家的台阶。

“贝贝真可爱!”小不点柔声说道。

或许是因为下了好几个礼拜的雨,突然出现了温暖的艳阳天,或许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午后,他们身上的深色冬衣看来丑了吧唧,反正贝贝看起来宛若仙子下凡,也很像电影里的小童星。她穿着去年社交晚会的服饰,下身穿一件粉纱蓬蓬短裙,搭配粉色紧身围腰,脚穿粉色舞蹈鞋,还提着粉色小包。她有一头金发,这样看起来整个人都是粉色、白色和金色的,整个人小巧玲珑,打扮得又很整洁,光是看着她,都会让人自惭形秽。她款款地穿过马路,连看也不看他们。

“过来呀。”小不点说,“给我瞧瞧你的小包……”

贝贝沿街道边缘从他们身边走过,却把脸扭向另一边。她是打定主意不搭理他们的。

人行道和街道之间有一片草地,贝贝走到草地边,停下一会儿,翻了个筋斗。

“别理她了。”排骨说,“她就爱出风头。她是要去布兰农先生的咖啡馆拿糖吃。他是她的姨丈,她吃糖不用花钱呢。”

小不点把步枪一端搭在地上。这把枪又大又沉,他根本拿不了多久。他看着贝贝逐渐走远,边看边摆弄散乱的刘海。“那个粉色小包真漂亮啊。”他说。

“她妈妈总说她是个天才。”排骨说,“还觉得贝贝能去拍电影呢。”

这会儿天色已晚,是看不成《国家地理》了。晚饭都快备好了。拉尔夫大哭起来,她把他抱出婴儿车,放在地上。现在是十二月,对一个小不点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说,现在距离去年夏天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去年一整个夏天,小不点都穿着那身粉色派对服出门,在马路中间跳舞。一开始,孩子们会围过去看她,但很快他们就看腻了。只剩下小不点一个人仍会看她在外面跳舞。他就坐在路边,看到有汽车开过来,就大喊着提醒她。他看贝贝穿派对服跳舞都不下一百次了,但夏天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这会儿,再次看到她跳舞,他觉得很新鲜。

“我要是也有一套派对服就好了。”小不点说。

“你想要什么式样的?”

“要很酷的那种。各种各样的颜色,就跟蝴蝶一样。我圣诞节就想要这个礼物。当然还有脚踏车!”

“娘娘腔。”排骨说。

小不点又举起大步枪,扛在肩上,瞄准街对面的一栋房子。“要是我也有派对服,我一定会穿着它到处跳舞。每天都穿着去学校。”

米克坐在前门台阶上,一直望着拉尔夫。小不点可不像排骨说的那样,是个娘娘腔。他不过是喜欢美好的事物而已。她可不能任由排骨胡说八道。

“一个人必须努力奋斗,才能得到每一样东西。”她缓缓地说,“而且呀,我多次注意到,一个孩子在家里越小,就越是有出息。排行小的孩子往往都是最坚强的。我很坚强,是因为我上面有很多哥哥姐姐。至于小不点——他看起来弱弱的,喜欢漂亮的东西,但他骨子里可是个很勇敢的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拉尔夫长大了可以到处走,一定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他现在只有十七个月大,饶是如此,从他的脸上,我已经能看出他的坚强了。”

拉尔夫知道别人是在说他,便四下张望。排骨坐在地上,一把扯掉拉尔夫的帽子,在他面前乱晃,逗着他玩。

“好啦。”米克说,“千万别把他惹哭了,不然我要你好看。你最好小心点。”

四周静悄悄的。太阳落到了屋顶下面,西边的天空绽放出紫红色霞光。旁边的街区传来孩子们溜冰的声音。小不点靠在一棵树上,像是在做着美梦。晚饭的香气自房中飘荡开来,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听呀。”小不点忽然说道,“贝贝回来了。她穿那件粉裙子,真是美极了。”

贝贝慢慢地向他们走过来。她拿到了一盒有奖爆米花糖,正在盒子里摸索奖品呢。她走起路来依然步态优雅,翩翩而行,瞧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很清楚他们都在望着她。

“求你了,贝贝——”就在她走到他们旁边的时候,小不点说道,“就让我看看你的粉色小包,摸摸你那件粉色裙子吧。”

贝贝开始哼着小调,连听都不听。她就这么走过去了,并没满足小不点的要求,只是低下头,对他微微一笑。

小不点仍把大枪扛在肩上。他发出响亮的砰的一声,假装开枪。然后,他又央求贝贝,声音很轻,充满悲伤,像是在喊一只小猫。“求你了,贝贝,过来吧,贝贝……”

他的动作太快,米克都来不及阻止他。她才看到他把手放在扳机上,枪就发出了一声可怕的爆裂声。贝贝应声瘫倒在人行道上,就好像她被钉在了路上一样,动不了,也喊不出来。排骨忙把手臂举过头顶。

只有小不点还茫然无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起来呀,贝贝。”他喊道,“我没气你啦。”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们三个同时跑到贝贝身边。她躺在脏兮兮的人行道上,浑身绵软,裙子盖在她的头上,粉色短衬裤和雪白的小腿都露在外面。她的手掌摊开,一只手里是糖果中的奖品,另一只手里是小提包。她的发带和留着金色卷发的头顶上都是血。子弹打中了她的头,她面冲下扑倒在地上。

不过是一眨眼工夫,很多事同时发生。小不点大叫一声,抛下枪跑了。米克站在那儿,用手捂着脸,也大叫起来。随后来了很多人。她父亲是第一个来的。他把贝贝抱进房子里。

“她死了。”排骨说,“她被打穿了眼睛。我看到她的脸了。”

米克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她很想问问贝贝是不是被打死了,只是舌头发僵,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威尔逊太太从她工作的美容院一路跑着过来。她冲进房里,很快又出来了。她在街上不停地踱步,不住地掉眼泪,把戒指从手指上拉下来又套回去。不久,救护车来了,医生进去查看贝贝。米克跟在医生身后。贝贝躺在前厅的床上。屋里鸦雀无声,与教堂差不多。

贝贝躺在床上,宛如精致的小洋娃娃。若不是看到血,根本看不出她受伤了。医生俯身检查她的头部。检查完之后,他们把贝贝抬上担架。威尔逊太太和她父亲都与贝贝一起上了救护车。

房子里依旧很安静。大家都把小不点忘了。他也不见了踪迹。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母亲、黑泽尔、埃塔和所有房客都在前厅等消息。辛格先生则站在门口。

过了很久,她父亲总算回来了。他说贝贝没死,头盖骨却被打裂了。他要找小不点。只是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外面黑咕隆咚。他们去后院和街上找小不点,还叫排骨和其他几个男孩子分头去找他。看起来小不点已经跑出这条街了。他们觉得他会去一个地方,便叫哈里去那里找。

她父亲在前门廊不停地走。“我这人从来不打孩子。”他一直在说,“我觉得打孩子一点用也没有。但那个小兔崽子别让我逮住,不然的话,我一定臭揍他一顿。”

米克坐在扶栏上,望着漆黑的街道。“我能管好小不点。等他回来,我要亲自给他点颜色瞧瞧。”

“还是你去找找他吧。你找到他的可能性更大。”

她父亲刚说完这话,她忽然就想到小不点跑去哪里了。后院有一棵大橡树,他们在夏天时在树上搭了一栋树屋。他们把一个大箱子吊上橡树,小不点总喜欢独自坐在树屋里。米克从家人和房客所待的前门廊走开,穿过小径向后院走去。

她在树干边站了一会儿。“小不点……”她小声说,“我是米克。”

他并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就在树上。这就好像她能闻到他的气味。她拉住最低处的树枝,慢慢地爬了上去。她真的很气那个孩子,一定要教训教训他。她爬上树屋,又对他说了几句话,却依然没有得到答复。她爬进大箱子,摸索着边缘,最后总算摸到了他。他正缩在一角,双腿在颤抖。他一直屏住呼吸,她摸到他,他这才开始喘气,还号啕大哭起来。

“我……我没想打贝贝来着。她还那么小,那么可爱,我就是忍不住,想假装打她。”

米克坐在树屋的地上。“贝贝死了。”她说,“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找你。”

小不点不再哭,一声也不吭。

“你知道爸爸在屋里干什么呢?”

她好像能听到小不点在竖着耳朵听。

“爸爸在给劳斯监狱长写信,求他在他们把你抓住送去新新监狱之后,对你好一点。”

黑暗中听到这样的话,太过骇人,她不由得一颤。她能感觉到小不点在哆嗦。

“那儿有很小的电椅,正好适合你的体型。一接通电源,你就会被电煳了,就跟煎培根肉差不多。到时候,你就该下地狱了。”

小不点紧紧缩在一角,特别安静。她爬到箱子边缘,准备向下爬。“你最好待在这里,警察正守着院子呢。说不定过几天我能给你送点吃的过来。”

米克靠在橡树的树干上。这下子小不点算是得到教训了。她总有法子制伏他,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那孩子。一两年前吧,他总喜欢躲在灌木丛后面撒尿,再手淫一会儿。她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这个习惯。每次,她都狠狠修理他一顿,三天过后,他就再也不敢这样做了。后来,他撒尿的姿势都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总是要把手放在后面。她一向都要照顾小不点,而且总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过一会儿,她再去树屋把他带回来。经过了这件事,他这辈子肯定都不想再碰枪了。

房子里依然悄然无声。房客全都坐在前门廊上,既不说话,也不摇晃椅子。她的父母在前厅。她父亲一边直接拿着瓶子喝啤酒,一边走来走去。贝贝肯定会好起来的,由此可见他并不是在担心她。大家似乎并不为小不点着急。所以,肯定还有别的事。

“小不点这个浑小子!”埃塔说。

“这是什么事嘛,害得我都没脸出门了。”黑泽尔道。

埃塔和黑泽尔去了堂屋,关上门。比尔在后面他的房间里。反正她也不想搭理他们。她站在前厅,独自思考这件事。

她父亲忽然停下。“那小子是存心的。”他道,“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小子瞎摆弄步枪,结果枪走火了。看到的人都说他就是在瞄准她。”

“我就想知道威尔逊太太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们算账。”她母亲说,“到时候,我们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没好日子过喽。”

太阳落山了,夜色弥漫,又像是十一月时那么寒冷了。大家不再待在前门廊,而是到客厅里落座,不过没人生火。米克的毛衣还挂在帽架上,她把毛衣穿上,仍站着,肩膀佝偻,好保暖。她想到小不点仍坐在寒冷漆黑的树屋中,而且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但她肯定他活该吃点苦头。谁叫他差一点儿就把贝贝打死了。

“米克,你想不出小不点可能去了什么地方吗?”她父亲问。

“我想他就在这条街上。”

他父亲提着空酒瓶,走来走去。看他走路的样子,活像是个瞎子,满脸都是汗水。“那可怜的孩子是不敢回家了。要是能找到他,我还能感觉好点。我从没打过小不点一巴掌。他不该怕我呀。”

她要等一个半小时再去找他。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为了他的所作所为而内疚。她总是能管住小不点,叫他得到教训。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骚动。她父亲又打电话去医院,探听贝贝的病情,几分钟后,威尔逊太太打电话来,说想和他们谈谈,会来她家一趟。

她父亲依然跟个盲人似的,在前厅里走个不停。他又喝了三瓶啤酒。“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她肯定是要告我们,让我们赔一大笔钱。她能得到的也就是这所房子,当然,先要把贷款还清。看现在的情况,我们是没法反败为胜了。”

米克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不定他们真的会把小不点送上法庭,把他送到儿童监狱。说不定威尔逊太太会把他送到少年感化院。他们可能真的会对小不点不利。她真想马上就到树屋去,陪他一起坐着,告诉他不要担心。小不点一向都是那么瘦弱,个子小小,却十分聪明伶俐。要是有人敢把那孩子从家里带走,她一定会跟他们拼命。她真想亲亲他,再咬它一口,因为她一直深爱着他。

但她不能离开。威尔逊太太几分钟后就来了,她必须掌握事情的进展。那之后,她就跑去告诉小不点她刚才只是在骗他而已。他这次纯属自找,一定能得到真正的教训。

一辆廉价出租车开到了人行道边。所有人都在前门廊上等着,个个儿都不吱声,也很害怕。威尔逊太太和布兰农先生一起走下出租车。他们走上台阶,她能听到他父亲紧张地直咬牙。他们走进前厅,她远远落在后面,只是站在门口。埃塔、黑泽尔、比尔和房客们都没进前厅。

“我是来和你谈谈这件事的。”威尔逊太太说。

前厅看来破旧不堪,又很肮脏,她看到布兰农先生在打量整个房间。破烂的明胶洋娃娃、珠串和拉尔夫玩的破烂散落在地板上。她父亲的工作台上摆着啤酒,他父母床上的枕头都成了灰白色。

威尔逊太太时而把结婚戒指从手指上拿下来,时而又把它套在手指上。布兰农先生在她旁边,倒是很冷静。他坐在那儿,跷着二郎腿。他的下巴是青黑色的,活像是电影中的恶棍。他向来都很怨恨她。他对她说话,总是粗声粗气,对别人从不这样。是不是因为上次她和小不点从他的柜台上顺走了一包口香糖,结果被他识破了?她恨死他了。

“我看可以这么说,”威尔逊太太说,“就是你家孩子故意用枪打了我家宝贝的脑袋。”

米克走到房间中央。“不是的,他没有。”她说,“我当时在场。小不点只是用枪瞄准我和拉尔夫,他还瞄准了其他东西。他只是碰巧在瞄准贝贝时手指一滑而已。我当时就在现场。”

布兰农先生揉揉鼻子,悲伤地看着她。她很肯定她恨透了他。

“我了解你的感受,那我们现在就来说重点吧。”

米克的妈妈将一串钥匙摆弄得叮当作响,她父亲坐着不动,一双大手悬在膝盖上方。

“小不点不是故意的。”米克说,“他只是……”

威尔逊太太摆弄着戒指。“不必多说。当时的情况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可以把你们告上法庭,让你们交出所有的钱。”

她父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告诉你吧,”他说,“我们没有多少钱可以赔给你。我们只有……”

“听我把话说完。”威尔逊太太道,“我现在可没带律师来告你。我和巴塞洛缪,也就是布兰农先生,在来的时候已经商量过了,我们就主要几点达成了一致。首先,我想要公平诚实地把这件事解决了。其次,贝贝还很小,我不希望把官司搞大,将她牵扯进去。”

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房间里的人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唯有布兰农先生对米克微微一笑,但她眯起眼睛瞧着他,一点也不客气。

威尔逊太太很紧张,她用哆哆嗦嗦的手点了根烟。“我没打算告你们。我只是想公平地把这件事解决了。贝贝可遭罪了,一直在哭闹,后来,他们喂她吃了药,她总算睡着了。我呢,并不是要你们为此赔偿。你们就算给再多的钱,也抵不了她受的苦。这件事还破坏了她的事业和我们制定的计划,我也不想要你们对此赔偿。她要戴着绷带,好几个月都不能摘。她是不能在社交聚会上跳舞了,说不定头上还会有一小块头皮变秃,不长头发呢。”

威尔逊太太和她父亲看着彼此,像是都进入了催眠状态。然后,威尔逊太太在手袋里摸索了一番,拿出一张纸。

“你们只要赔偿我们的实际花费就可以了。包括贝贝住院的单间费和私人护理费,还有手术费和医生的诊疗费。对了,仅此一次,我希望立即付清诊疗费用。他们还把贝贝的头发剃光了,我以前可是带她去亚特兰大烫的头发,你要把烫发的钱付给我,这样一来,等她的头发长出来,我可以带她再去烫一次。还有她的服饰费用之类的小钱。我会把这些项目都罗列记录下来。我已经尽可能公平和坦诚了,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总的费用,你们必须照此赔偿。”

她母亲抚平覆盖在膝盖上的裙子,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要我说,儿童病房可比单间好多了。米克得肺炎那会儿……”

“我说了,我们要住单间。”

布兰农先生伸出白皙短粗的双手,两只手处在同一高度,活像是放在天平上。“或许过上一两天,贝贝可以搬进双人儿童病房。”

威尔逊太太不为所动,说:“你们听不到我说的话吗?是你们家的孩子开枪打伤了我家贝贝,她当然应该得到各种最好的照顾,直到好起来为止。”

“你说的有道理。”她父亲说,“天知道我家真的是一贫如洗,不过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会把钱凑齐的。我知道,你并没有狮子大开口,我真感激你。我们会尽全力的。”

她真想留下来,听听看他们还会说什么,但她很惦记小不点。一想到他还独自坐在漆黑冰冷的树屋中,琢磨着被关进新新监狱里的情形,她就放心不下。她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向后门走去。起风了,院子里黑咕隆咚,唯有从厨房的正方形窗户传出的黄色灯光。她回头一看,就见波西娅安静地坐在桌边,正用修长纤细的手捧着脸。院子里显得很荒凉,大风刮着,黑暗中风声如同哀嚎,黑影飞快地闪动,很是渗人。

她站在大橡树下。她刚爬到第一根树枝上,就意识到了一个很可怕的现实。她忽然感觉到小不点不见了。她喊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答。她又快又轻地爬上去,活像一只猫。

“回答我!小不点!”

她并没有去查看箱子里面,就知道他并不在里面。但她还是钻进盒子里确认了一番,摸遍了每一个角落。那孩子跑了。肯定是她刚一离开,他就走了。他这会儿肯定都跑远了,小不点这孩子很聪明,根本不可能猜到他去了何处。

她从树上爬下来,跑向前门廊。威尔逊太太正要离开,人们都来送她,正好走到前门台阶。

“爸爸!”她说,“我们必须想想办法,不然小不点就完了。这小子跑了。我百分百肯定他跑出了我们的街区。我们全都得出去找。”

没人晓得该去何处找,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找。他父亲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查看了所有巷子。布兰农先生打电话为威尔逊太太叫来一辆廉价出租车,自己则留下来帮忙找人。辛格先生坐在门廊的栏杆上,唯有他一个人还能保持冷静。他们都在等着米克想出该去何处找小不点。可惜镇子这么大,那孩子又聪明绝顶,她一时间也想不出该怎么办。

说不定他去了波西娅在糖山区的家。她回到厨房,看到波西娅依然坐在桌边,用手托着脸。

“我忽然想到,他可能去了你家。快点,帮我们去找找他。”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敢打赌,我的小小不点吓坏了,肯定一直都在我家待着呢。”

布兰农先生借来一辆汽车。他、辛格先生和米克的父亲,再加上她和波西娅,一行五人一起上了车。只有她一个人清楚小不点的感受。只有她知道,他离家出走,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

波西娅的家里一片漆黑,只有斑驳的月光洒在地面上。他们一进屋,就知道两个房间里都没人。波西娅点亮前屋里的油灯。屋子里有股黑人的气味,墙上挂着很多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桌上铺着花边桌布,床上放着花边枕头。小不点不在这里。

“他来过。”波西娅忽然说,“我看得出有人来过这里。”

辛格先生在餐桌上找到一支铅笔和一张纸。他快速地看了一眼,然后,他们所有人都看了那张纸。笔迹圆润,却有些凌乱,那个聪明的小孩只拼错了一个词。纸条上写着:

亲爱的波西娅,

我去佛罗里达了。替我转告所有人。

此致

小不点

他们站成一圈,吃惊又惶惑。她父亲向门外张望,担心地用拇指挖鼻孔。他们都准备上车,前往通向南方的高速公路。

“等等。”米克说,“小不点虽然只有七岁,脑筋却好使得很,要是他想逃跑,是不可能把目的地告诉我们的。他说什么佛罗里达,只是障眼法而已。”

“障眼法?”她父亲说道。

“是的。小不点熟悉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佛罗里达,另一个是亚特兰大。我、小不点和拉尔夫去过很多次那条通往亚特兰大的公路。他知道怎么走,他一定是去那里了。他常常提起等他有机会去亚特兰大后要做哪些事。”

他们出屋,又上了车。就在她准备钻进后座的时候,波西娅捏捏她的手肘。“你晓不晓得小不点都干了什么?”她轻声说,“小不点从我家的梳妆台上拿走了我的金耳环,千万别对别人说起这事。真想不到我的小不点会对我做出这种事。”

布兰农先生启动汽车。车子开得很慢,向亚特兰大公路驶去,一路上,他们都留意着街上有没有小不点。

小不点确实是个冷酷又卑劣的人。他今天的行为极为反常。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一直都是个安静的孩子,从没做过任何坏事。他要是伤了别人的心,总是满心羞愧,紧张不安。那他为什么会干出今天这些事呢?

他们沿通往亚特兰大的公路缓慢行驶。他们驶过了最后一些房屋,开到了漆黑的田野和树林之间。他们经常停下来,打听是否有人看到小不点。“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打着赤脚,穿着灯芯绒短裤?”只是他们都驶出了十英里,却没人见过他。风从打开的车窗吹进来,冷飕飕的,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们又往前开了一会儿,便返回镇里。她父亲和布兰农先生想去找二年级的学生打听,但她坚持让他们把车掉头,继续沿亚特兰大公路往前。她始终记得她吓唬小不点的话。什么贝贝死了,他要被送去新新监狱,父亲找劳斯监狱长求情,还有什么监狱里有正好适合他体型的电椅,他死了要下地狱。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些话听来确实恐怖至极。

他们开得很慢,就在出了镇子半英里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小不点。在车灯的照耀下,正好可以看到他就在他们前面。说来还真是可笑。他正在公路边缘走着,还伸出拇指,想要搭车。波西娅那把切肉刀就别在他的腰带上,这条路宽阔黑暗,衬托得他是那么渺小,看起来只有五岁,而不是七岁。

他们把车停下,他跑过来想要上车。他看不清车里的人,他此刻眯着眼,他玩弹珠瞄准时就是这个样子。她父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猛打猛踢,想要挣脱开。跟着,他一下子抽出了切肉刀。他们的父亲及时把刀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他挣扎着,如同困在陷阱里的小老虎,但到最后,他们还是把他弄上了车。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父亲一直抱着他,小不点僵硬地坐着,身体直挺。

他们连拉带拽地将他弄进屋中,邻居和房客们都出来看热闹。他们将他拖进前厅,他立即缩进房间一角,紧紧攥着拳头,眯起眼睛看着每个人,像是已经准备好和所有人战斗。

他自打进屋之后就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喊道:“那事是米克做的!跟我没关系!都是米克做的!”

小不点从没像现在这样大呼小叫。他脖子上的血管突起,拳头和小石头一样坚硬。

“你们抓不住我!没人能抓住我!”他仍在大喊。

米克使劲儿摇晃他的肩膀。她告诉他,她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胡编的。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话,却没有安静下来。看起来没什么能阻止他喊叫。

“我恨你们每一个人!我恨死你们了!”

他们都站在他周围。布兰农先生揉着鼻子,低头盯着地面,最后轻轻地离开了。辛格先生似乎是唯一了解一切的人。或许这是因为他听不到小不点的可怕叫声。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无波,而且,每次小不点看看他,似乎都平静了一些。辛格先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若是其他人能让他来处理,结果肯定更好。他为人通情达理,知道普通人不知道的事。他只是看着小不点,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安静下来,他们的父亲把他带到床上。

他趴在床上号啕大哭。他哭得很厉害,久久不止,浑身都哆嗦起来。他整整哭了一个钟头,他们家的人分住在三个房间,全被他搅得睡不着。比尔到客厅的沙发上睡,米克去和小不点睡在一张床上。他打死也不让她摸他,更不让她依偎在他身边。他又哭了一个钟头,还不住地打嗝,最后总算是睡着了。

她很久都没有睡着。屋里很黑,她紧紧搂着他,把他抱在怀里。她抚弄着他的全身,亲吻了他身上的每一处地方。他的身体是那么柔软,个头小小的,周身散发着男孩子的气味和眼泪味。她既想着小不点,也想着音乐。为了他,她什么都愿意做。她再也不会打他,也不会取笑他了。一整夜,她都是搂着他睡觉的。天亮了,她醒过来,却发现他不见了。

只是,那天晚上之后,她压根儿就没有机会取笑他了,她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那孩子开枪打了贝贝后,就再也不是从前的小不点了。他变成了闷葫芦,再也不与任何人一起玩。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独自坐在后院或储煤小屋中。圣诞节一天天临近。她真的很想要一架钢琴,只是自然不会把这个心愿说出来。她告诉大家她想要一块米老鼠手表。她问小不点想要圣诞老人送给他什么,他说他什么都不想要。他把弹珠和折叠刀藏起来,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的故事书。

那个晚上之后,别人不再管他叫小不点。他们街区里大一点的孩子开始叫他贝贝杀手凯利。只是他不爱搭理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事能叫他不痛快。家人则开始叫他的真名乔治。一开始,米克总是情不自禁地叫他小不点,不愿意叫别的名字。但说来也怪,一个礼拜过后,她跟其他人一样,也习惯叫他乔治了。但乔治完全是另一个孩子了,他独来独往,显得很老成,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平安夜,她和他一起睡。他躺在黑暗中,一句话也不说。“你别再怪里怪气的了。”她对他说,“我们来聊聊智者吧,你知道吗,在荷兰,孩子们不挂袜子,他们只会拿出木鞋。”

乔治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她凌晨四点就起床了,叫醒了家里人。他们的父亲在前厅生了火,又让他们去圣诞树边拆礼物。乔治得到了一套印第安服饰,拉尔夫得到了一个橡胶娃娃。其他人的礼物都是衣服。她在她的圣诞袜里找米老鼠手表,却没有找到。她的礼物是一双棕色牛津鞋和一盒樱桃味糖果。天还黑着,她和乔治就走到人行道上,敲开巴西果吃,放炮竹,吃光了两层一盒的樱桃糖果。到了天亮的时候,他们都吃得有些腻,也玩累了。她躺在沙发上,闭上眼,进入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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