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一整夜都睡不着。埃塔病了,她只能睡在客厅,只是沙发又窄又短。她做了噩梦,梦到的都是威利。波西娅是在大约一个月前告诉她威利的遭遇的,但她到现在依然没有忘记。她一晚上做了两次噩梦,并且是在地板上醒来的。她的额头上撞出了一个包。清晨六点,她听到比尔去厨房做早餐。天亮了,但窗帘拉着,屋里还是很昏暗。在客厅中醒来,她感觉怪怪的。她不喜欢这样。她身上的被子皱皱巴巴,一半在沙发上,另一半在地上。枕头在房间的中央。她站起来,打开门走进走廊。楼梯上没人。她穿着睡衣跑回后面的堂屋。
“躲开点,乔治。”
那孩子躺在床中央。夜里很暖和,他是光着身子睡的。他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眯着眼,像是在思考很难解决的难题。他的嘴巴张着,枕头上有一小块湿痕。她推推他。
“等等……”他迷迷糊糊地说。
“挪到你那边去。”
“等等……等我把这个梦做完再说……”
她用力把他拉到他那半边,随后挨着他躺下。等她再次睁开眼,天色已经很晚了,太阳将阳光从后窗投射进来。乔治不见了。她听到院子里有孩子们的声音,此外还有水流声。埃塔和黑泽尔在中间的堂屋里说话。她穿衣服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靠在门边听着,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猛地把门推开,想吓她们一跳。
她们正在看电影杂志。埃塔仍在床上。她的手正放在演员图片上。“这样一看,你不觉得他很像那个男孩吗,就是约会过……”
“埃塔,今早感觉怎么样?”米克问。她看了床下一眼,只见她的秘密盒仍在原处。
“少管闲事。”埃塔说。
“用不着说话带刺吧。”
埃塔的脸色有些憔悴。她的肚子剧烈地绞痛,她的卵巢出问题了,与月经来潮有关。医生说必须马上切除她的卵巢。但他们的父亲说现在不行。他们没钱。
“你要我怎么做才满意?”米克说,“我好好问你,你却找茬。我觉得吧,你病了,我应该为你难过,但你却不允许我举止得体。因此,我自然是要生气的。”她拨开刘海,仔细照镜子,“天呀!瞧瞧,我撞了个大包!我敢说我的脑袋撞坏了。我昨晚掉下来两次,看来我是撞到沙发边的桌子了。我不能在客厅睡了。那张沙发就是跟我过不去,我可不要睡在上面了。”
“别再嚷嚷了。”黑泽尔说。
米克跪在地上,把大盒子拉出来。她仔细地查看绑纸盒的绳子。“你们没碰过盒子吧?”
“呸!”埃塔说,“我们要你那些垃圾做什么?”
“最好没有。谁要是敢动我的私人物品,我一定会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听听这话。”黑泽尔说,“米克·凯利,要我说,你是我认识的最自私的一个人了。你谁都不关心,只顾你自己——”
“放屁!”她砰地关上门。她恨死她们两个了。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可怕,但这是事实。
她父亲和波西娅在厨房。父亲穿着睡袍,正在喝咖啡。他的白眼球通红,杯子咔哒咔哒碰撞着杯碟。他绕着餐桌走来走去。
“几点了?辛格先生出门了吗?”
“他走了,亲爱的。”波西娅说,“都快十点了。”
“十点!天呐!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晚起床。”
“那个大帽盒里装了什么东西,你怎么总是搬来搬去的?”
米克把手伸进烤箱,拿出半打饼干。“你不问,我就不会说谎。探人隐私的人没有好下场。”
“要是还有点富余的牛奶,我就用来泡掰碎的面包。”她父亲说,“软软的,或许对我的胃有好处。”
米克切开饼干,把几块煎白肉夹在里面。她坐在后门台阶上吃早饭。今天早晨很暖和,艳阳高照。排骨和傻蛋正在与乔治在后院玩。傻蛋穿着童日光服,另外两个孩子脱掉了其余的衣服,只穿短裤。他们拿着软管向彼此冲水。水在阳光下晶莹闪亮。风吹起水沫,如同下了雾,从水雾中能看到彩虹色。晾衣绳上的衣服随风摆动,有白被单、拉尔夫的蓝色裙子、红色女装衬衫和睡裙,不同的衣服有不同的形状,衣服还是湿的,洗得很干净,被风吹得鼓鼓的。今天就像夏天一样。长了绒毛的小黄蜂在小巷栅栏边的金银花丛中嗡嗡飞着。
“看着,我要把它举到脑袋上!”乔治喊道,“你们好好瞧着水是怎么流下来的。”
她的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根本坐不住。乔治把土装在盛玉米粉的袋子,挂在树枝上当沙包。她开始打沙包。砰!砰!她早晨醒来时,心中出现了一首歌,此时,她和着那首歌击打沙袋。乔治在土里放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她打得指关节都瘀青了。
“呀!你把水冲进我的耳朵了,我的耳膜破了啦,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给我,我来喷水。”
一些水喷到了她的脸上,有一次,孩子们还把软管对准了她的腿。她担心把盒子弄湿,就拿着纸盒穿过小巷,来到前门廊。哈里坐在他家的台阶上看报纸。她打开帽盒,拿出音乐笔记本。但她很难静下心来把心里的那首歌写下来。哈里看着她这边,她无法思考。
她和哈里近来谈了很多话题。他们几乎每天都从学校一起走回家。他们聊到了上帝。有时候,她夜里醒来,为了他们说过的话而瑟瑟发抖。哈里是个泛神论者。这也是一种宗教,就跟浸礼会信徒、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一样。哈里相信,人死了下葬之后,就会变成植物、火、泥土、云和水。数千年之后,你终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说,他觉得这比成为天使要强。而且,这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哈里把报纸扔进他家的走廊,走了过来。“热得跟夏天一样。”他说,“这才刚三月啊。”
“是呀,要是能游游泳就好了。”
“只要有地方游泳,我们就可以去。”
“上哪儿找游泳的地方?不过,乡村俱乐部里倒是有个游泳池。”
“真想找点事做啊。我想出去,去别的地方。”
“我也是。”她说,“等等!我知道一个地方。就在乡下,距离这里大约十五英里。那儿的树林里有条河,河水又深又宽。女童军夏天的时候在那里扎营。去年,威尔斯太太带我、乔治、皮特和傻蛋去那里游过泳。”
“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借一辆脚踏车,我们明天去。我一个月中可以休息一个礼拜日。”
“我们骑车去,在那里野餐。”米克说。
“说定了。我去借自行车。”
现在他该去打工了。她看着他沿街走远了。他摆动着手臂。这条街的中间有一棵月桂树,枝杈很低。哈里助跑两下,纵身一跃,抓住一根树枝,将身体向上拉伸起来。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想到这里,快乐的感觉就在她心里涌起。而且,他是那么英俊。明天,她要找黑泽尔借她那条蓝色项链,再穿上丝绸裙子。他们可以用果冻三明治和奈希汽水当午餐。或许哈里还会带去一些奇怪的食物,毕竟他家吃的都是正统犹太教的食物。她看着他拐过弯,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他真的长成了一个帅小伙。
乡村里的哈里与在他家后门台阶上看报纸思考希特勒的哈里判若两人。他们一大清早就出发了。他借来的是男士自行车,双腿中间有一道横梁。他们把午餐和游泳衣绑在挡泥板上,九点不到就出门了。早晨很热,太阳高挂在空中。一个小时后,他们就出了镇子,骑到了一条红色泥土路上。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鲜明动人,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刺鼻气味。哈里兴奋地说个不停。暖风拂过他们的面颊。她的嘴巴发干,肚子饿得咕咕叫。
“看到山上那栋房子了吗?我们过去讨点水喝吧。”
“不行,我们最好还是等等。喝井水,你可能患上伤寒。”
“我得过伤寒、肺炎,摔断过腿,脚还受过感染。”
“我记得。”
“是呀。”米克说,“我和比尔得伤寒那阵子,就住在前厅,皮特·威尔斯捂着鼻子从人行道跑过,还抬头往窗户里看。比尔可尴尬了。我的头发掉光了,变成了大秃头。”
“我敢说我们至少已经离开镇子十英里了。我们都骑了一个半钟头了,而且,我们骑得很快。”
“我渴了。”米克说,“也很饿。你那袋子里都装了什么午饭?”
“冷肝脏布丁、鸡肉沙拉三明治,还有馅饼。”
“太丰盛了。”她真为自己带的食物羞愧,“我只带了两个煮得很硬的鸡蛋,里面装了馅,小袋盐和胡椒。还有三明治,夹的是黑莓酱和黄油。我用油纸包着吃的。对了,我还带了餐巾。”
“我没打算让你带吃的。”哈里说,“我妈妈为我们两个准备了午饭。毕竟是我邀请你出来玩的。我们现在去找家商店,买点冷饮吧。”
他们又骑了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家加油站商店。哈里把脚踏车支好,她在他前走进了商店。外面阳光刺目,刚一进去,店内显得很昏暗。架子上摆满了白肉、桶装油和袋装玉米粉。柜台上摆着一大罐黏黏糊糊的散装糖果,苍蝇在罐子上方乱飞。
“这里有什么饮料?”哈里问。
店主一一报出饮料的名字。米克打开冰柜,向里张望。她把双手放在冰水里,感觉舒服极了。“我要巧克力味的奈希汽水。这里有吗?”
“我也要。”哈里说,“拿两瓶。”
“等等。这里有冰镇啤酒。要是你有足够的钱请客,那我要一瓶啤酒。”
哈里也给他自己要了瓶啤酒。他一直认为二十岁以下的人喝啤酒是一项罪孽,但他可能只是突然想要尝试一下新鲜事物。他喝了一口,不由得露出一脸苦相。他们坐在商店的前门台阶上。米克感觉双腿累坏了,腿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她用手擦擦瓶颈,喝下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路对面是一大片空荡的草地,草地另一边则是一片松树林。松树苍翠碧绿,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绿色,有鲜艳的黄绿色,还有近乎黑色的深绿色。湛湛蓝天,气温很高。
“我喜欢喝啤酒。”她说,“我以前常把面包泡在我爸剩下的啤酒里。我喜欢一边喝,一边舔掉手指上的盐。这是第二瓶只属于我自己的啤酒。”
“第一口怪难喝的。不过,再喝就好多了。”
店主说此地距离镇子有十二英里。他们还要再走四英里。哈里付了账,他们又走到毒辣的日头下。哈里大声说着话,还总是无缘无故地大笑。
“老天。喝了啤酒,再加上炽热的阳光,我都有点头晕了。不过感觉好极了。”他说。
“我都等不及要游泳了。”
路上布满了沙土,他们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不会陷进去。哈里出了一身汗,衬衫都贴在后背上。他不停地说话。他们骑过沙地,路上开始出现红泥土。她的心中出现了一首缓慢的黑人歌曲,那是波西娅的弟弟常用口琴吹的一首歌。她随着歌曲的节拍骑车。
他们终于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地方。“总算到了!看到那个‘私人领地’的牌子了吗?我们从倒刺铁丝栅栏翻过去,再穿过一条小路——看呀!”
树林安静无声。地上落满了光滑的松针。几分钟之后,他们就来到了小河。河水是棕色的,水流湍急,而且十分凉爽。四下里只有流水潺潺,微风呼呼地吹过松树,就好像幽深静谧的树林让各种声响变得腼腆起来,他们轻轻地沿河岸而行。
“美吧?”
哈里哈哈一笑。“你怎么说话这么小声?听我的!”他把手放在嘴边,学着印第安人的样子,发出长长一声呐喊,他的声音在他们四周回荡。“来呀。我们跳下水吧,好凉快凉快。”
“你不饿吗?”
“那好吧?我们先吃饭。现在吃一半,等我们游完了泳,再吃另一半。”
她打开果冻三明治。他们吃完了,哈里整齐地将包装纸团成一团,塞进中空的树桩。然后,他脱掉短裤,沿小路向河水走去。她到灌木丛后面脱掉衣服,奋力穿上黑泽尔的游泳衣。这衣服太小,勒在她的双腿之间。
“好了吗?”哈里喊道。
她听到了河水四溅的声音,等她来到河岸,就看到哈里已经在游泳了。“你先跳,我找找看有没有树桩或是水浅的地方。”他说。她瞧着他的头在水里浮上浮下。她可没打算跳水。她连游泳都还不会哩。她从小到大只游过几次,而且都是戴着游泳圈在浅水区里游。但要是把这事向哈里坦白,那就显得太胆小了。她尴尬极了。她编了个故事:
“我再也不跳水了。我以前倒是常跳,还从很高的地方跳。但有一次我撞破了头,所以我再也不能跳水了。”她想了一会儿,“我当时可是镰刀式翻腾跳水,等我浮出水面,就发现水里都是血。但我没多想,就开始变着花样地游。那些人冲我大喊。我这才发现水里的血是从哪里来的。打那以后,我就游不好了。”
哈里挣扎着爬上岸。“老天!我都没听说过这件事。”
她很想再说点什么,好叫这个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她只是望着哈里看。他的皮肤是淡淡的棕色,挂着水珠,看来闪闪发亮。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是毛茸茸的。他虽然穿着紧身游泳裤,但看起来就跟赤身裸体一样。他此刻没戴眼镜,他的脸显得更宽了,也更英俊了。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此时十分湿润。他看着她,忽然之间,他们都尴尬起来。
“水有十英尺深,不过河对岸浅一点。”
“那我们过去吧。我敢说,河水冰凉凉的,一定很舒服。”
她并不害怕。此时她的内心平静无波,像极了她被困在高高的树顶,除了向下爬,便别无他法。她一点点从岸边走进冰凉的水里。她一直拉着一根树根,到最后,树根在她手里断了,她游了起来。有一次,她有些窒息,沉到了水下,但她不停地游,并没有丢脸。她游呀游呀,终于游到了河对岸,到了这里,她的双脚能踩到河底。她感觉很不错。她攥起拳头拍打河水,大声呼喊,制造出回声。
“看这里!”
哈里摇晃着一棵又细又高的小树。树干很柔软,他爬到树顶,小树被他压弯了,直摇晃。他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我也要!看我的!”
“那是个小树苗呢。”
她和街上的孩子一样,很擅长爬树。她有样学样,重重地跳进了水里。她也会游泳了。现在她游得还不错。
他们玩起了模仿游戏,在河岸边跑上跑下,接连跳进冰凉的棕色河水中。他们喊呀、跳呀、爬呀,差不多玩了两个钟头。然后,他们站在岸边,看着彼此,似乎没什么新鲜游戏可玩了。忽然,她说:
“你有没有裸泳过?”
树林里悄无声息,有那么一刻,他并没有回答。他很冷。他的乳头很硬,都变成了紫色。他的嘴唇也是紫色的,牙齿直打颤。“我——我想没有。”
“你要是裸泳,我也裸泳。我打赌你不敢。”
哈里把乌黑湿透的刘海向后拨开。“谁怕谁呀。”
他们全都脱掉了游泳衣。哈里背对她。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耳朵通红。然后,他们转身面对彼此。他们大概站了半个钟头,也有可能只是站了一分钟。
哈里从树上扯下一片树叶撕碎。“我们最好还是穿上衣服吧。”
他们两个都闷声吃饭。他们把午饭都摊在地上。哈里把所有东西都分成两份。此刻有种夏日午后的感觉,酷热难耐,令人昏昏欲睡。他们在树林深处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河水缓慢地流淌,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哈里拿起加了馅料的鸡蛋,用拇指把蛋黄压碎。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什么?她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然后,他抬头,望着她的身后。“我觉得你很美,米克。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我不是说我觉得你以前很丑,我的意思是……”
她把一颗松果丢进河里,“我们走吧,不然天黑前到不了家了。”
“不要。”他说,“让我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捧起松针、树叶和灰色的苔藓。她吮吸着膝盖,看着他。她紧紧握着拳头,好像她的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
“现在我们睡一觉吧,有精神了才好上路。”
他们躺在柔软的地上,望着蓝天映衬下的墨绿色松树。一只鸟儿唱着一首悲伤灵动的歌曲,她从未听过这样的鸟鸣声。一个高音犹如双簧管奏出乐声,然后,鸟鸣声降了五度,随即再次升高。鸟叫声是那么忧伤,如同在问一个没有文字的问题。
“我真喜欢那只鸟。”哈里说,“我想是只绿鹃吧。”
“我真希望我们是在大海边。我们坐在沙滩上,眺望远方的船只。那年夏天,你不是去海边了,大海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声音粗哑低沉。“海边有海浪。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绿色的,在明媚的阳光下,海面就跟玻璃一样。可以在沙滩上捡小贝壳。就是我们放在雪茄盒中带回来的那种。洁白的海鸥在海面上方盘旋。我们去的是墨西哥湾。清凉的海风不住地吹,从来不像这里这么热。一直都是……”
“白雪。”米克道,“我最想看雪了。冰冷的白雪漫天飞舞,就像照片中那样。暴风雪。洁白轻柔的雪下呀下呀,下一整个冬天。就像是阿拉斯加的那种雪。”
他们同时扭过头。他们靠得这么近。她感觉到他在颤抖,她的拳头握得很紧,指关节就快吱嘎作响了。“老天。”他一次次地这么说,她感觉就像她的头脱离了她的身体,被抛到了远处。她直勾勾地望着刺目的太阳,心里直敲小鼓。跟着,就这样发生了。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推着脚踏车沿路缓行。哈里垂着头,佝偻着肩。天色渐晚,他们那又长又黑的影子落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我有话说。”他道。
“说吧。”
“我们来商量商量。我们必须这么做。你——明白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不知道。”
“听着。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坐下说吧。”
他们放下脚踏车,坐在路边的沟渠旁边。他们坐下,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黄昏的阳光照射到他们的头顶上,他们周围有脆弱的棕色蚂蚁窝。
“我们必须好好商量一下。”哈里说。
他哭了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滚下他白皙的面庞。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哭。一只蚂蚁咬了她的脚踝,她用手指捏起那只蚂蚁,仔细观察。“是这样的。”他说,“我以前从未吻过女孩子。”
“我也是。除了我的家人,我也没吻过男孩。”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我会亲吻一个女孩。我上学的时候就计划我是怎么吻她的,到了晚上就会梦到这件事。然后,她就会和我约会。我只知道她愿意让我吻她。黑暗之中,我只是看着她,却吻不了她。我一心想吻她,可时间成熟了,我却做不到。”
她用手指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把死蚂蚁埋在里面。
“都是我的错。不管怎么看,通奸都是重罪。再说了,你比我小两岁,只是个孩子呀。”
“不,我不是。我才不是小孩。不过现在我真希望我是。”
“听着。如果你觉得我们应该结婚,那我们就结婚吧。可以私下里结婚,或者找个别的法子结婚。”
米克摇摇头。“我不喜欢结婚。我不会嫁给任何男孩子。”
“我也不会结婚。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不是说着玩的,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看到他的样子,她不由得害怕起来。他的鼻子在颤动,下嘴唇都咬出血了,红一块白一块。他的眼睛濡湿,闪烁着泪光,流露出烦忧的眼神。他的脸色刷白,她从没见过这么苍白的脸。她别开脸,不再看他。要是他能不再唠唠叨叨,事情就会好起来。她缓缓地环视四周,看着红白条相间的黏土,看着破碎的威士忌酒瓶,看着他们对面的一棵松树,树上挂着一块招聘县警的牌子。她很想安静地坐一会儿,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说。
“我要离开镇子。我是个很优秀的技工,我可以去别的地方找工作。如果我待在家里,妈妈肯定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的。”
“快说快说,你看看我,看有没有什么区别?”
哈里盯着她的脸,端详了许久,点点头,表示他看得出来。然后,他说:
“还有件事。过一两个月,我会把我的地址告诉你,你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好不好。”
“什么意思?”她慢慢地问道。
他向她解释:“你只要写‘我没事’,我就明白了。”
他们推着脚踏车走回了家。他们的影子在路上拉得很长,如同巨人一般。哈里猫腰驼背,活像个老乞丐,不停地用袖子抹鼻子。这一刻,明媚的金色霞光还笼罩着天地万物,下一刻,太阳就落到了树后,他们的影子消失在了他们前方的路面上。她感觉自己老态龙钟,像是身体里有一个很沉重的东西。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现在都是个成年人了。
他们一直走了十六英里,终于走到家中的漆黑小巷里。她能看到她家的厨房传出黄色的灯光。哈里家一片漆黑,看来他母亲还没回家。他母亲在一条小路上的一家裁缝铺工作,有时候连礼拜日也要工作。从窗户能看到她俯身在后面的缝纫机边工作,或是将长针穿过厚重的布料。你看着她,她是从来不抬头的。到了晚上,她就给哈里和她自己做正统犹太教的食物。“对了……”他说。
她在黑暗中等他说下去,但他没有把话说完。他们握握手,哈里便沿着两栋房子之间的漆黑小巷走了。他走到人行道上,扭头看了一眼。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可以看到他脸色惨白,没有丝毫表情。然后,他走出了她的视线。
“我来给你出个谜语吧。”乔治说。
“听着呢。”
“两个印第安人在小路上走。前面那个是后面那个的儿子,但后面那个不是前面那个的爸爸。那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想想。一个是另一个的继父。”
乔治咧开嘴对波西娅笑笑,露出一口四四方方泛着青色的牙齿。
“那就是他叔叔。”
“猜不到了吧。那人是他妈妈。难就难在你想不到后面那个印第安人是个女人。”
米克站在房间外面看着他们。透过门框看,厨房里的一切犹如框中画。厨房里舒服又干净。水槽边的灯亮着,厨房里影影绰绰的。比尔和黑泽尔在玩二十一点扑克游戏,拿火柴当钱。黑泽尔用粉色的肥胖手指捋着麻花辫,比尔则吸着两侧的脸颊,很认真地发牌。波西娅在水槽边用一块干净的格子毛巾擦碗碟。她看起来很瘦,皮肤呈现出金黄色,一头油腻的黑发整齐地向后梳着。拉尔夫安静地坐在地板上,乔治正在试穿一件用旧圣诞金属丝做的小铠甲。
“我再出一个谜语,波西娅。指针指着两点半……”
米克走进房间。她隐隐盼着他们一看到她,就会向后挪开,站成一圈看着她。但他们只是扫了她一眼。她坐在桌边等待着。
“别人都吃完晚饭你才闲逛回来。我真是命苦啊,活总也做不完。”
没人注意她。她吃了一大盘卷心菜和鲑鱼,最后吃了点凝酪。她很想她母亲。厨房门开了,她母亲走进来,告诉波西娅布朗小姐说她房间里有臭虫,让她找点汽油杀虫。
“别再紧皱着眉头了,米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好好打扮打扮了。别插嘴,我和你说话,你就好好听着,等会儿你拿海绵,帮拉尔夫洗一洗,再让他上床睡觉。把他的鼻子和耳朵洗干净。”
拉尔夫的柔软头发上粘了燕麦片粥,很黏。她用洗碟布把他的头发擦干净,又在水槽里给他洗洗脸和手。比尔和黑泽尔结束了纸牌游戏。比尔收拾火柴,长指甲刮擦着桌面。乔治带拉尔夫上床睡觉。厨房里只剩下她和波西娅两个人。
“喂!看看我。有没有注意到我有什么不同?”
“我当然注意到了,亲爱的。”
波西娅戴上红帽子,换了鞋。
“那个……”
“你弄点油脂涂在脸上就成了。你的鼻子脱皮得厉害。有人说晒伤了,抹点油脂最管用。”
她独自站在漆黑的后院,用指甲抠掉橡树的树皮。现在更糟了。如果他们能从她身上看出端倪,如果他们能知道,她或许能感觉好点。
她父亲在后门台阶上喊她。“米克!噢,米克!”
“什么事?”
“有你的电话。”
乔治挤过来,想听听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她一把把他推开。米诺维兹太太说得很大声,语气很是激动。
“我家哈里怎么还没回家啊?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夫人。”
“他说你们两个骑车出去玩。他现在能去哪儿呢?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夫人。”米克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