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车厢隔间很昏暗,令人窒息,到处可见乘客的腿。雨滴在窗玻璃上慢慢向下流淌:它们的细流不是笔直的,而是曲曲弯弯呈之字形,时不时地暂停。蓝紫色的夜灯映在黑色的玻璃上。火车摇晃着,抱怨着,急速穿过黑夜。那家疗养院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它的开头是个“M”,它的开头是个“M”,它的开头是个……车轮在反复的急速滚动中乱了节奏,后来又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当然啦,我会从斯塔洛夫医生那里得到疗养院地址的。到了巴黎就从火车站给他打电话吧。有一个人在睡梦中把穿着厚皮靴的脚踢到我的小腿之间,然后又慢慢收了回去。塞巴斯蒂安说的“常住的那个旅馆”指的是哪儿?我想不起来他在巴黎住过的任何一个具体的旅馆。是啊,斯塔洛夫会知道他在哪里的。Mar……Man……Mat……我能及时赶到那里吗?我的邻座的臀部挤了我一下,当时他正在打鼾,从一种呼噜声转换到另一种呼噜声,听起来更悲伤。我能不能及时赶到那里见到他还活着……到达……活着……到达……他有事要告诉我,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昏暗的隔间摇摇晃晃,塞满了杂乱无章伸展的人体模型,在我看来,这车厢似乎是我那个梦幻的一个片断。他要在临终前告诉我什么呢?雨点拍打着窗玻璃,发出啪啪声和叮咚声。一片幽灵般的雪片落在窗玻璃的一角,融化了。我前面有一个人慢慢地恢复了生气,在黑暗中搓弄纸张并咀嚼东西,然后又点了一支烟,香烟的圆光点瞪着我,就像库克罗普斯的独眼。我必须,必须及时赶到那里。我收到信时为什么没有马上赶往小机场呢?如果那样的话,我现在就会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了!是什么病让他生命垂危呢?是癌症吗?是心绞痛——像他的母亲一样吗?正如许多在生活的一般潮流中不关心宗教的人一样,我匆忙地发明了一个温柔的、温暖的、泪眼模糊的上帝,并悄声诵读非正式的祈祷词。让我及时赶到那里吧,让他坚持住等我去吧,让他告诉我他的秘密吧。现在到处都是雪了:窗玻璃长出了灰色胡子。那个刚才嚼东西、抽烟卷的男人又睡着了。我能试着伸伸腿,把脚放在什么东西上吗?我用发烧的脚趾头触碰着,可是黑夜里到处都是骨和肉。我渴望找一个木头做的东西把脚腕和小腿垫高点,可是没有找到。Mar……Matamar……Mar……那地方离巴黎有多远呢?斯塔洛夫医生。阿列克桑德·阿列克桑德洛维奇·斯塔洛夫。火车哐当哐当地驶过道岔,不断重复姓名中的[ks]音。某个不知名的车站到了。火车停下来的时候,从旁边的隔间里传来了说话声,有人在讲一个总也讲不完的故事。还有隔间门被拉到一边的声音,一个面露悲伤的旅行者也拉开了我们的隔间门,可是发现没希望找到座位。没有希望。Etat désespéré。我必须及时赶到那里。火车在车站停的时间多么长啊!坐在我右边的乘客叹了一口气,并试图擦拭窗玻璃,可是玻璃仍然模糊,只透出一线朦胧闪动的黄光。火车又开动了。我的脊柱很疼,骨头沉重。我尽量闭上眼睛想打个盹,可是我的眼皮里面有一层漂浮的图案——还有一小束光,像一条纤毛虫那样游过,然后又从同一个眼角开始游动。我似乎从这束光里看出了早已驶过的那个车站的路灯的形状。然后出现了颜色;长着一只大羚羊眼的粉红色面孔慢慢地转向我——然后是一篮鲜花,然后是塞巴斯蒂安的没有修过的下巴。我无法再忍受这光学油彩盒了;我不断小心翼翼地左右躲闪,迈的步子就像用慢镜头拍摄的芭蕾舞演员的舞步,最后走到了过道上。那里灯光明亮,而且很冷。我抽了一会儿烟,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向这节车厢的尽头,在火车底部一个隆隆作响的肮脏空洞上才摇晃了一会儿,然后我又踉踉跄跄地走回过道,在那里又吸了一支烟。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想看到塞巴斯蒂安活着——朝他弯下腰去,倾听他的话。他的最后一本书、我最近做的梦、他的信件的神秘性——这些都让我坚定地相信,他会吐露出某种特殊的启示。如果我发现他的嘴唇还动的话。如果我不是去得太晚的话。在两个车窗之间的嵌板上有一张地图,但是它与我的旅途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很黯淡。Il est dangereux……E pericoloso……一个两眼红红的士兵与我擦肩而过,几秒钟之内我的手仍感到刺痛,因为刚才碰着了他的衣袖。我渴望洗个澡。我渴望把这粗鲁的世界洗掉,以便带着一种冷峻的纯洁气息出现在塞巴斯蒂安面前。他既然已无缘于尘世,我就不能用尘世的臭味刺激他的鼻孔。啊,我会看到他活着的。如果斯塔洛夫确知我来不及见到他的话,他电报上的措辞就不会是那样的了。那封电报是中午到的。我的上帝啊,电报是中午到的!已经过去十六个小时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到Mar……Mat……Ram……Rat……不对,不是“R”——它是以一个“M”开头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了那个名字的模糊形状,可是我还没把握住,它就消逝了。还有一个障碍,那就是钱。我应该从车站马上回我的办公室去拿钱。办公室离得很近。银行要更远些。我的朋友里有谁离车站近吗?没有,他们都住在帕西或者圣克鲁德门一带——巴黎的两个俄国人居住区。我掐灭了第三支烟卷,去找一个不太挤的隔间。感谢上帝,我没有行李留在刚才的隔间,用不着回那里。可是整个车厢都塞满了人,我心里太难受了,无法走到火车的那一头。我甚至不敢肯定我摸索着走进去的究竟是别的隔间还是原来的隔间,因为我看到的也全是膝盖、大腿和胳膊肘——尽管里面的空气大概不那么坏。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没去伦敦看过塞巴斯蒂安呢?他曾经邀请过我一两次的。当时他是我最崇敬的人,可我为什么那么固执地避开他呢?嘲笑他的天才的那些蠢驴们……特别是有那么一个老傻瓜,我真想拧他的瘦脖子——使劲地拧。啊,在我左边滚动的那个巨大魔鬼原来是个女人;花露水和汗水激烈地竞争着支配地位,最后还是花露水败下阵来。那整节车厢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塞巴斯蒂安是谁。《丢失的财物》中的那一章翻译得那么差,刊登在Cadran杂志上,要不就是La Vie Littéraire吧?或者我是不是太晚了,太晚了——塞巴斯蒂安是不是已经死了,而我还坐在这个受到魔法诅咒的座椅上,虽然座椅上垫了一层薄皮垫,但它骗不了我那疼痛的屁股。开快点,请开快点!你们为什么认为值得在这个车站停下?为什么要停那么长时间?走吧,接着走吧。啊——这就好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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