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样东西都会掉出来,肯定会掉出来的,”卢仁说,又一次拿起手提包。
她迅速伸出手,把包远远移开,然后砰的一声把包放在桌子上,好像以此强调不许动她的包。“你总是闲不住,非要摆弄个什么,”她温和地说。
卢仁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展开,又合拢起来。指甲被尼古丁熏得发黄,四周长满粗糙的硬皮。密密的皱纹遍布在指关节上,靠近指根处稀稀落落长着毛。他把手放在桌子上,靠在她的手旁边。她的手指白皙光滑,看上去很柔软,指甲修剪得又短又整齐。
“很遗憾我不认识你父亲,”她停了片刻后说,“他一定非常和气,非常真诚,非常喜欢你。”
卢仁沉默不语。
“给我多讲点——你当年在这儿怎么过的?你当年真的是个爱跑爱闹的小男孩吗?”
他将双手重新放在手杖上。看他脸上的神情,看他沉重的眼皮困得直耷拉,看他微微张开的嘴仿佛要打呵欠一般,她得出了结论:他已经烦了,厌倦回忆过去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冷冰冰地回忆了过去。他丧父仅仅一个月,现在就能不含泪水地看着这座他童年时代父子二人共同住过的旅馆,这让她感到困惑。不过,在这种冷漠中,在他笨拙的话语中,在他灵魂的沉重颤栗中(他的灵魂仿佛昏沉沉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她想她看出了一些感人之处以及一种魅力,很难界定清楚,但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起她就感觉到他身上的这种魅力。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显然很淡,但他还是准准地选择了这个度假胜地,准准地选择了这家旅馆,好像期盼着从那些似曾相识的物体和景观中感受到一定要靠外力才能获取的激动感。这显得多么神秘啊!他的到来就非同小可。那是下着毛毛细雨的一天,天色灰暗,草木翠绿。他头戴一顶很不体面的粗呢黑帽,脚蹬一双过大的橡胶鞋。当他笨重地从旅馆汽车里走下来的时候,她从窗户里望见他的身影,感觉到这个她不认识的新来者是个相当特别的人,和住在这个旅游胜地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当天晚上她知道了他是谁。在餐厅里,每个人都在关注这个神情忧郁的矮胖子。他吃饭吃得多,吃相也不雅观,还时不时陷入沉思,一根手指在桌布上不停敲击。她不会下象棋,对象棋赛也不感兴趣。但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名字听起来耳熟,它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牢牢印在她的记忆之中,只是她已经记不起第一次听见它是在什么时候。有位德国制造商,长期遭受便秘之苦,也喜欢谈论这种病。他是个一根筋的人,不过脾气很好,待人亲切,穿着也颇为讲究。他和她在回廊上正喝着保健水,他突然忘了说他的便秘,对她讲了那位忧郁先生的一些令人称奇的情况。当时那位先生正站在嵌入一根大圆柱里的小橱窗前,观看摆在里面展销的手工小制品。他已经换掉了他那顶粗呢帽,现在戴着一顶旧的硬草帽。“你这位同胞,”制造商眉毛一抬,示意是在说他,“是一位著名的棋手。他从巴黎来,准备参加两个月后在柏林举办的棋赛。如果他胜了,将向世界冠军挑战。他父亲去世不久。这些情况报上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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