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在农村集市上,你也许曾经看见过一位教授站在讲台上,鼓动那些农民上前来购买他的灵丹妙药。不论他们患什么病症,不论是躯体的还是精神的疾病,他都能说出一个名堂,提出一种疗法;如果他们心中怀疑,犹豫不前,他就会突然抖出一幅图表,用一支棍棒指点着人体的不同解剖部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一串长长的拉丁文术语,于是,第一个农民怯生生地、踌躇不决地走上前来,接着又是另外一个,他们买下了他的大药丸,走开去悄悄地剥开包装,满怀着希望把它吞下肚去。“认为自己是小说艺术初露头角的青年后补作家们,”汉米尔顿先生在讲台上大声吆喝,于是,那些初露头角的现实主义者们,走上前来接受——因为这位教授是慷慨大方的——五颗药丸和回家治疗的九条医嘱。换言之,给了他们五个“复习思考题”,要他们去解答,并且奉劝他们去读九本书或者它们的部分章节。“1. 界说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区别。2. 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之优越性与局限性何在?3. 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优越性和局限性何在?”——他们回家去解答的思考题就是这类货色,而这种疗法居然如此成功,在初版十周年纪念之际,还出版了一部“增补修订本”。在美国,汉米尔顿先生显然被认为是一位很好的教授,而且肯定无疑,还有一大把关于他的灵丹妙药的神奇疗效的鉴定证明书。但是,让我们仔细考虑一下:汉米尔顿先生并非教授;我们亦非轻信的庄稼汉;小说也不是一种疾病。
在英国,我们一直习惯于把小说称为一种艺术。没有人教我们写小说;讨论问题是我们最通常的动机;而且,虽然那些评论家们也许已经“推论并且规定了小说艺术的普遍准则”,他们不过是像一个很好的女仆那样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他们无非是在宴会结束之后,把房间收拾打扫一番罢了。评论很少或从未应用于当前的各种问题。另一方面,任何优秀的小说家,不论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对于这些问题,他总有一些话要说,虽然这话说得十分迂回曲折,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也会有不同的理解。因此,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必要的话,那就是用你自己的眼睛去阅读作品。但是,老实说,汉米尔顿先生已经使我们对于那种说教的风格感到恶心。也许除了ABC那样的基础知识之外,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必要的,而想到亨利·詹姆斯开始口授他的著作之时甚至连这种基础知识也免除了,这可令人高兴。尽管如此,如果你对于作品有一种自然的鉴赏力,很可能在阅读了《爱玛》之后,举个例子来说吧,在你的头脑里会出现对于简·奥斯丁的艺术的一些反省——一段插曲多么精巧美妙地取代了另外一段;她不用说话,就多么明确地把她要表达的东西表达了出来;因此,当她的富于表现力的语句涌现出来,它是多么令人惊异。在那故事之外,在字里行间,某种小巧玲珑的形态自己浮现了出来。但是,从书本来学习,充其量不过是一件捉摸不定的事情,而那些书本上的教条,是如此含糊暧昧、变化多端,结果你并未把作品划分为“浪漫主义的”或“现实主义的”,远远不是如此,你更加倾向于好像想起活人一样来想起那些作品:十分复杂,十分独特,彼此之间十分不同。但是,对于汉米尔顿先生来说,这样可永远也不行。按照他的说法,每一件艺术品都可以分解开来,每一个部分都可以给它一个名称和号码,可以加以分解、再分解,并且标出它们的先后次序,就像我们解剖一只青蛙的内脏一样。这时,我们就学会了如何把它们装配拢来——按照汉米尔顿的说法,我们就学会了如何去写作。错综复杂的情节,主要的关键,详细的分析;归纳和演绎的方法;动态和静止的描绘;直接和间接的叙述附带同样的再分解;内涵,注释,个人的平衡,外延;逻辑的连续和年月的顺序——这些就是那只青蛙所有的肢体内脏,并且每一部分都能够进一步加以分解剖析。就以“强调手法”为例。共有十一种强调手法。有结尾部位强调法,开端部位强调法,停顿法,直接比例法,反比例法,重述法,惊奇法,悬念法——你已经厌倦了么?但是请你想一想那些美国人吧。他们已经把一个故事写了十一遍,每一次使用一种不同的强调手法。真的,汉米尔顿先生可给了我们不少关于美国人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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