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平原上快要成熟的迟种的稻,嫩黄得一望无涯。有人形容说:很像一片翻着浊浪的海。——是一片海,不过是浅海。它很浅很浅,浅得足以容人在它的浪涛里自在游行。
这段稻海中心,涌现出一簇青郁郁的瓦屋顶;而且还有很高峻的扳鳌抓角的屋檐,还有枝叶纷披、老干横拿的皂角树,柏树和到处都有的桢楠树。这是处在成都之西的郫县和崇宁县交界地方一个大场:安德铺。
今天是赶场日子。大路小路,在连天阴雨后,一溜一滑不好走。但是赶场的人,从二簸簸粮户到庄稼佬,从抱着公鸡、提着鸡蛋的老太婆,到背上背一匹家机土布、拿着一大把鸡肠棉线带的中年妇女,仍然牵线似的向场街上走来。
晌午以后场散了。场上的茶铺、酒铺、烧腊铺、面食铺的生意更加兴旺。
出名的老牛筋何幺爷,戴一顶几乎要脱圈的旧草帽,脚上草鞋是捡他长年穿得不要了的,拄一根可以当拐杖用的粗叶子烟杆,挺着胸脯,一路东张西望着向场口走去。
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也有两个中年汉子,正围坐在一家茶铺的临街安放的大方桌上吃茶。
大家都在打招呼:“喂!何幺爷,吃碗茶去。”
一看,都是左邻右舍的熟人,何幺爷开心笑了起来,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床,上唇上的不多几茎很像黄鼠狼的又硬又棕的胡子,也在皱脸两边颤抖了几下。走上台阶,大声喊着:“茶钱!茶钱!”叶子烟杆交代给左手,空出满是筋疙瘩的僵硬的右手,虚张声势地伸到裹肚兜里,直等有人把茶钱给了。——乡场上吃茶,还是百年以来的老价钱:三个制钱一碗;还是可以搭一个毛钱,如其你找得出毛钱来的话。——才抓了几十个制钱出来,叠在自己面前桌边上做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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