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日黄昏天气晴朗,安德烈公爵支着臂肘斜躺在克尼亚兹科伏村一所破仓房里。这个村在他那个团的营地边缘。通过破墙的裂口,他望着墙旁一排下部树枝被砍去的三十年桦树,望着摊着一束束燕麦的田地,以及有一堆堆篝火冒烟的矮树丛——士兵在那里做饭。
现在安德烈公爵虽然觉得他的生活圈子很小,精神痛苦,不为人理解,他却像七年前在奥斯特里茨会战前夜那样感到又兴奋又激动。
明天会战的命令已发出,他也已接到。此刻他没有什么事要做。但一些最简单、最清楚、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想却使他不安。他知道,明天的会战将是他参加过的最可怕的战斗。他生平第一次具体、明确、单纯而恐惧地想到他可能死去,他不考虑这事同别人有什么关系,只想到同他个人的关系,对他灵魂的影响。从这一思想高度出发,以前使他苦恼、焦虑的一切都被一道冰冷的白光照得雪亮,没有阴影,没有前景,没有轮廓的差别。他觉得生活就像一具幻灯,在人工光的照耀下,他长久地透过玻璃进行观察。如今,没有那片玻璃,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看到了那些画得很差的图片。“对,对,这些都是使我激动、使我心醉、使我痛苦的幻象!”他自言自语,在头脑里翻阅着生活幻灯的主要图片,现在他是在冰冷的白光——死的白光照耀下观察这些图片的。“瞧,这些画得很差的图片,一度曾显得那么美丽和神秘。荣誉、社会地位、对女人的爱情、祖国——这些图片我以前认为多么重要,具有多么深远的意义啊!可是这一切,在那个为我而来临的早晨的冰冷白光照耀下,又显得多么简单、苍白和粗糙!”他一生遭遇的三大不幸使他特别难过:他对一个姑娘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了俄国半壁江山的法军入侵。“爱情!……我觉得充满神秘魅力的那个姑娘,我原来多么爱她呀!我有过同她共享爱情和幸福的充满诗意的计划。唉,我真是个天真的孩子!”他愤恨地出声说,“可不是!我相信理想的爱情,以为我离家一年她会对我忠贞不渝!就像寓言里温柔的小鸽子,她会相思得憔悴。这一切其实要简单得多……这一切真是太简单太可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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