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间昏暗的灯光把三个人影挤压在靠门的一堵墙上,造出了晃动着的黑乎乎的一团。因重叠的缘故,人影丧失了人形,像怪诞的野兽。方鸿浩透过白兴德和汤喜根两个脑袋之间的空隙注意到,怪兽在灰粉剥落的墙上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时而多出一只手臂,时而冒出一个脑袋,一副招摇而愚蠢的样子。他睁大矇眬的醉眼,想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份愚蠢,却没办到,他的身影完全被白兴德、汤喜根的身影盖住了,只是在举杯夹菜时偶尔露出一点,且很难判断是否属于自己。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靠不住,乱糟糟的脑袋也靠不住,以往的良好感觉全没了,恍惚之中,竟觉得真实的自己已不存在,已被压扁了贴在墙上,变成了无从辨认的一团。
一瓶竹叶青喝掉了大半,长条桌上杯盏狼藉。床铺也弄脏了,半碗残汤泼到床沿边,在刚洗过的被单上渗出了一片油水夹杂的印迹,像一幅不知名国家的地图,上面有蛋花,菜叶标出的山川湖泊,还有点点油星象征着的首府、城镇。床铺是汤喜根的,印上怎样复杂的地图,均与他方鸿浩无关,唯一有关的是他的屁股。头脑尚清醒的时候,他警告自己的屁股,希望它不要倾压在那幅地图上。然而,侵略成性的屁股还是压上去了,他自己都闹不清是什么时候压上去的,反之一切是糟透了。
方鸿浩清楚,这次聚会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至少对他和汤喜根来说,是最后一次了,今夜过后,汤喜根将搬出和他合住了几个月的这座亭子间,远走高飞到内地去;白兴德也因那份蠢得出色的试卷和亲友关系,做了新民中学的教导主任,谁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这座阴暗的亭子间以后将只有他方鸿浩孤零零一个人——当然,还有他孤独的诗,汤喜根走后,没有人再恭而敬之地听他吟诗了,他的诗是注定要承受那份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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