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间或有细雨绵绵的日子,一开始人人都还身着盛装,带着久病初愈的神情预备庆祝天晴,但很快便习惯了将这些间歇当作滂沱重现的前奏。暴雨倾盆破空而降,飓风自北方而来,掀瓴破瓦,推墙倒垣,将种植园里的残株连根拔起。就像乌尔苏拉在这些日子里常会想起的失眠症蔓延时一样,灾难本身能激发人们找出对抗烦闷的方法。奥雷里亚诺第二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甘心向无所事事的日子屈服。布朗先生引发暴雨的当晚,他碰巧为一件小事回到家里,费尔南达从柜中找出一把快要散架的雨伞给他。“用不着,”他说,“我等雨停了再走。”这当然算不上什么无法更改的承诺,但他却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衣服都放在佩特拉·科特斯家里,因此他每三天脱下身上的脏衣服,只穿着衬裤等候衣服洗净。为了不觉无聊,他投入到家里各处的修缮活计中。他把合页调好,给锁孔上油,拧紧门环,校正插销。一连几个月,只见他带着工具箱四处奔忙,那箱子恐怕还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时代吉卜赛人落下的。没人知道是无意的锻炼、越冬的烦闷,抑或是被迫的节欲,令他的肚子像皮袋泄气似的渐渐瘪了下去,快活的乌龟脸不再那么赤红,颏下的垂肉也不再那么鼓突,最后整个人都不再那么臃肿,又能够自己系鞋带了。看着他装门锁,修钟表,费尔南达不禁暗自担心他会不会也染上了且造且毁、且毁且造的恶习,就如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做小金鱼、阿玛兰妲缝扣子做寿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读羊皮卷、乌尔苏拉追忆往事那样。然而实情并非如此。问题就出在搅乱一切的连绵大雨上,如果三天不上一次油连最干燥的机械也会从齿轮间绽放出花朵,而锦缎中的金银线长了锈,潮湿的衣服上则生出橙红色的水藻。环境如此湿润,仿佛鱼儿可以从门窗游进游出,在各个房间的空气中畅泳。一天早上乌尔苏拉醒来,觉得自己陷入一种恬静的恍惚中,叫人哪怕用担架也要将自己送到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那里。就在此时,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发现她后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水蛭。赶在乌尔苏拉的鲜血被吸干之前,她用未熄的木炭烫灼把水蛭一条条揭下来。家里不得不开沟排水,清除蟾蜍和蜗牛,这样才能晾干地面,撤去垫在床脚的砖块,重新穿鞋走路。奥雷里亚诺第二忙着应付各样需要处理的琐事,直到一天下午坐在摇椅上望着早至的暮色,想起佩特拉·科特斯却毫不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衰老。他大可顺势重拾费尔南达乏味的爱情,步入盛年的她仍美貌不减,但雨水已经令他远离一切情欲的冲动,代之以清心寡欲的平和。他兴致盎然地想象,换了以前在这样将近一年的雨天里自己能做出什么事来。他第一个将锌板引进马孔多,远在香蕉公司将其引为时尚之先,不过他单单是为了给佩特拉·科特斯的卧室盖屋顶,享受雨声淅沥带来的私密感。但即使是这些年轻时的荒唐回忆也没能触发他的激情,仿佛最后一场欢宴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欲望,只为他留下一项奇妙的奖励,即可以纵情回忆过往而不带半点儿苦涩与悔恨。或许有人会想,是暴雨给了他安静沉思的机会,是钳子加油壶的忙碌活计唤醒了他迟来的感怀,让他想到一生有许多有益的事情可做却从未实行。但这两者都不正确,因为他安于家室的渴望既不是反复思考的结果,也不是痛改前非的产物,而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往昔,那时他还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读着飞毯和巨鲸吞食水手与航船的神奇故事,到如今这愿望又因暴雨连绵而重新浮现。在这段日子里,由于费尔南达偶一疏忽,小奥雷里亚诺跑到了走廊上,被外祖父发现了身世的秘密。他给孩子理发,穿好衣服,让他不再怕人。这孩子凸出的颧骨、惊奇的眼神和孤僻的神态,很快显出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这对费尔南达而言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一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在克制自己的傲慢,却不知该如何补救,因为她越是思索解决的办法,越发觉得不可行。若早知道奥雷里亚诺第二会这样处理问题,这样乐于做外祖父,她本不必绕那么多圈子拖那么长时间,在一年前就能摆脱煎熬。对已经开始换牙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来说,小外甥就像是一件难以掌控的玩具,成为无聊雨天里的消遣。奥雷里亚诺第二想起了那套丢在梅梅以前的卧室里再也没人动过的英语百科全书,他开始把书上的插图,特别是动物插图翻给孩子们看,然后是地图、异国风景和知名人物的照片。由于不懂英语,只能勉强认出那些最出名的城市和最常见的人物,他就编造出人名和传说来满足孩子们无穷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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