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乡下人特有的愚钝。成长在乡村海畔,不曾识都会繁华,十八岁才第一次看见同龄的女生用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才发现并非所有的女生都和我一样,早上起来只知清水素颜。在台南的凤凰树下闲散读书,不知何谓竞争和进取;毕业后到了台北,大吃一惊,原来台北人人都在考托福,申请留学。
这种愚钝,会跟著你一生一世。在人生的某些方面,你永远是那最后“知道”的人。譬如,年过五十,苍茫独行间,忽然惊觉,咦,怎么这么多的朋友在读佛经?他们在找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表面上毫无迹象。像三十岁时一样意兴风发,我们议论文学杂志的斐短流长,我们忧虑政事的空耗和价值的错乱,我们商量什么行动可以做、什么理想不值得期待,我们臧否人物、解析现象、议论立场,我们也饮酒、品茶、看画、吃饭,我们时而微言大义,时而聒噪无聊,也常常言不及义。
可是,没有人会说,“我正在读金刚经。”
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是因为我自己开始求索生死大问,而愚钝如我会开始求索生死大问是因为父亲的死亡,像海上突来的闪电把夜空劈成两半,天空为之一开,让你看见了这一生从未见过的最深邃的裂缝、最神秘的破碎、最难解的灭绝。於是可能在某个微雨的夜晚,一盏寒灯,二三饮者,在觥筹交错之后突然安静下来,嗒然若失,只听窗外风穿野林肃肃,山川一时寂寥。
“你们看见了我看见的吗?”我悄声问。
这时,他们不动声色,手里的高脚酒杯开始轻轻摇晃,绦红色的酒微微荡漾但绝不溅溢。一个点头说,“早看见了。”另一个摇头说,“汝之开悟,何其迟也。”然后前者说,“你就从楞严经开始读吧。”后者说,“春分将至,或可赴恒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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