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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 雪白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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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的记忆,在事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片一样,可能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辛酸而甜美的回忆。

我们坐在半岛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服务生倒酒的时候,一只手注酒,另一只手弯在腰后,身躯笔直,非常专业。朋友看着杯里的红酒徐徐上升,感叹地说,“我记得,小时候,甚至一直到八○年代,我们走过这个酒店,都还有自卑的感觉,不敢进来。”

于是就谈起贫穷的记忆:陋巷里的家,家里拥挤不堪的客厅,塞满了塑料花和圣诞灯的组合零件。每一个拥挤的客厅里有一个疲惫的母亲,不停地在组合要销往西方的廉价装饰品。每一个疲惫的母亲脚边有三四个孩子,需要吃、需要穿、需要上学。每一个孩子都记得,吃过教堂发放的奶粉,穿过面粉布袋裁成的汗衫,看过母亲四处借贷缴学费。香港人的贫穷记忆,和台湾人没有不同。

每到星期天,香港的酒楼家家客满,但是客满的景象不同寻常,到处是三代同桌:中年人扶着父母、携着儿女而来。星期天的酒楼,是家庭的沙龙。桌上点心竹笼一叠一叠加高,参差不齐,从缝里看得见老人家的白发。我总觉得,或许是艰辛贫困、相互扶持的记忆,使得这一代的中年人特别疼惜他们的长者?但是现在年轻的一代,那昂首阔步走过半岛酒店、走进豪华商厦、从头到脚都穿戴着名牌的一代——当他们是中年人时,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他们的父母呢?是一种被物质撑得过饱后的漠然?还是把一切都看得理所当然的无聊?

印度裔的作家Suketu Mehta在新书《孟买得失》里描写了这一代的孟买人:每一天,孟买的火车要承载六百万人次的乘客来来去去。贫民的木棚架设在铁轨旁,年幼的孩子从床板上爬下来,几乎就滚到了铁轨边。每年有一千个贫民窟的人被火车撞死。那赶火车上班上工的人,挤不进车厢,只好将身体悬在车厢外,两只手死命地抓着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电线杆离铁轨太近,火车奔跑时,悬在车外的人往往身首异处。有一个做手工布风筝的人,不忍见死者曝尸野外,给每一个死者捐出两码白布覆盖尸体。他每个星期四到火车站巡回,每一年,要捐出六百五十码白布。年轻的时候,他曾经亲眼看见一个赶车上工的人被火车抛下;旁边的人随便扯下一块脏兮兮的广告布,把尸体盖住。他觉得太过不堪,“不管信什么教”,他说,“一张干净雪白的布,是不应该少的。”每一年,四千个孟买人死在铁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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