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元珍的为人,虽然精明老练,可是他的性情,却非常慨爽,并且交朋友很讲义气,决非如纯卓先阴险一流。他无缘无故,被纯卓先耍弄这一回,心里当然是很不痛快。又加上金戈二寻了他去,当面的一质问,闹得元珍更有点不好意思。他当下痛骂卓先,并声明早晚得着机会,非当着卓先的面,痛痛快快骂一回,不能出这口怨气。戈二便替他出主意,说你要骂人,最好是在酒席筵前,大撒酒疯。饶骂了他,还叫他张不开口,答不上言,老老实实地忍受。元珍说:“别的事我不会,撒酒疯却是拿手好戏,你就等着早晚看热闹吧。”两人正在谈得高兴,忽然一个人嚷着进来,说:“好啊!你们打算骂死人不偿命!”猛不丁地,倒把丁金两人吓了一愣。举目观看,原来是胡璧人。你道胡璧人因何在这里出现,他不是因为汪杜鹃一案,几乎丧了性命,被押在法部监牢里吗?原来璧人下狱之后,过了一年多,因为他是皇太后特赦的人,虽然当时不能恢复自由,到底狱中对于他也要另眼看待,特为他收拾了一间小屋。床帘帐幔铺盖器具,全是由他家里运了来的。早晚两餐也由他家人送饭。并且带进不少的书画来,可以看书画画,自由消遣。较比从前在外边乱跑,终日同着朋友花天酒地,反倒安静多了。在璧人,始而还觉着寂寞。因为他是革命人犯,虽然蒙恩特赦,但是无论何人不能同他会面,甚至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想要看看他,全被堂官批驳不准。能同他见面的,只有典狱官同牢卒皂班。这三项人,天天能同他见面,其余再寻一个人,也没有了。这三人之中,同他尤为接近的,自然是狱卒。狱卒的小名儿,又叫牢头。从前北京刑部狱中,凡是当牢头的,必须具有三种资格,方能承当这种差事。头一项资格,是他本人身负重罪,或是斩监候,或是绞监候,经过一两次缓决的;第二项资格是他本人在北京有家眷,有产业,而且亲族朋友很多的;第三项资格,是本人精明干练,而且疏财仗义,博爱广交,为全狱中人所推服的。有了这三种资格,才有当牢头的希望。先经犯人推戴,大家呈请典狱官核准,下一纸委任的条子,上面标明委某人为狱卒,然后才可以正式接差。他本人当了这种差事,虽然同是罪犯,却可以不带锁,不加手铐脚镣。在狱中,单有他的办公室,也收拾得非常华丽,一样有夫役、有厨房伺候着他。凡狱中所有的囚犯,无论新旧老少,一律归他管辖。他叫给某人上刑,便立刻上刑;他叫给某人开锁,便立刻开锁。凡头一天下狱的囚犯,他叫安放在什么地方,就得安放什么地方。不花钱的,不是睡钉床,便是看溺桶,再不然,便叫你钻臭虫窝。什么叫睡钉床呢?是一张木床上,钉着几百个竹钉,比木板高出三四分、五六分、七八分,长短不一,上面又不准铺被褥。犯罪的人进到狱里,当时由狱卒派两个人,把你提起来,向钉床上掼。这一掼,便把你掼了个发昏。然后,用绳子把你绷在这床上,丝毫也动弹不得。不要说睡一宵受不了,便是一个钟点,那床上的竹钉,也能把你扎得皮开肉绽,疼痛难熬。这就叫作睡钉床。什么叫看溺桶呢?这种刑法,总是在三伏时候行的居多。狱中人数众多,溺桶也是又高又大,在三伏时候,气味熏蒸,令人欲呕。凡初次进狱的囚犯,把你锁在溺桶上。铁锁的链子很短,锁在上面,只能低着头,弯着腰,休想把身子立个正直。溺桶中的气味,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冲入了你的鼻端。一壁闻臭味,一壁还得朝着溺桶鞠躬,永不许你做刘桢平视。似此酷刑,在狱犯如何能受?这就叫作看溺桶。什么叫钻臭虫窝呢?从前狱中不讲卫生,最多的无过于臭虫。普通囚犯住的屋子,就是成千累万。还有一种特别的狱室,里面臭虫全拖着很长尾巴,随便用手一抓,便能抓起一碗半碗来。初来狱犯,花钱少的,便把你送入其中,叫你尝一尝这臭虫的滋味。这就叫作钻臭虫窝。前两样是对待不花钱的,后一样是对待花钱少的。凭你是铁打的金刚,铜铸的罗汉,来到狱中,也能把你溶化消磨,休想有支撑抵抗的余地。但是自能托过朋友,来见好了牢头,上上下下全把钱花到了,当天便能有舒服地方给你。要不花钱疏通好了,不必等宣告死刑,就得断绝生路。这就是前清时代狱中的弊政,直到而今,表面上虽然改良,骨子里边究竟比前清也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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