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培、汪笑侬、岳大谊三人,正在高谈阔论,猜测满清的兴亡,忽然有人敲门,而且声音很大,仿佛擂鼓一样,不免将他们吓了一跳。及至家人出去开门,原来正是项宫保的管家谢大福,带着两个小厮,特来见谭老板。老谭哪敢怠慢,连忙亲自迎出来,汪、岳两人,也随在后边。老谭深深请安,说怪不得早晨喜鹊噪了半天,原来是有贵人降临。谢老爷怎么这样清闲,有工夫到寒舍来坐坐。大福向三人还过礼,一壁走向屋中,一壁向老谭答言。说在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是有事面托老板。老谭忙让座献茶,又亲手烧烟,预备伺候谢老爷吃一口。大福却拦着,说我的瘾早过足了,不劳驾吧,咱们谈正事要紧。老谭道:“谢老爷赏脸吃一口,有什么吩咐,就请您躺下说吧。”大福也不客气,一歪身躺在铁床上,笑侬忙把茶端过来。大福笑道:“今天我老谢真是特别的福气,劳动你们两位老板,一位装烟,一位倒茶,不要折受坏了吧。”笑侬道:“我们两人,倒想早晚去伺候谢老爷,只怕拙手笨脚,还巴结不上呢。”大福道:“笑话笑话。”接过烟枪来,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向老谭道:“大后天是宫保太太寿辰,老板料想早知道了。”老谭忙应道:“知道知道。头一天我们就去伺候着。”大福道:“所有京外各名角,全都知会了,只有老板这里,我想派人来不大郑重,并还有同你面商的事呢,因此我亲自走一趟。”老谭道:“谢老爷太客气了,我们一个伶人,只要大人老爷爱惜,哪时叫哪时到,何况是宫保宅里,我们想巴结这份差事,还怕巴结不上,怎敢劳动老爷自己来请呢?”大福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目前你们戏界中人,照老板这样规规矩矩守着本分,不敢自大的,真是很少了。差不多少有一点声名,便端起臭架子来,三请不来,五请不到;见了官大的,还周旋周旋,要是官卑职小,他们连眼皮全不抬一抬。那一份趾高气扬的神气,仿佛比我家宫保还大一级呢!似这种人,纵然唱红了,也算不得是个角色。”老谭也咳了一声,说:“谢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呢?我们这一行,到现在简直是不堪收拾了,所有老前辈的规矩,直然被这群后生小子破坏净尽。一个小小的优伶,在人类中,地位本就非常卑贱,说白了本是大人老爷们的一种玩物,无论怎样地受人抬举,自己也不可失了本来面目。哪知,近年偏有一类好风雅的王公贵人,同一班放浪形骸的文人学士,终日拿唱戏玩票当一种正经营生,又不时作些评戏的诗文,登在报纸上。不是捧这个花头,便是抬那个青衣,满纸上说的真是天花乱坠。其实评戏的并不懂得戏,醉翁之意也不在戏。被评的更没有可评的价值,不过因为脸庞儿长得好,足以迷惑那些登徒子,大家便如同苍蝇逐臭一般,跟着乱哄哄。说来也真怪,哄哄不上几天,居然就成了名角儿了。这一班小孩子,从此再也不求真才实学,专门要同什么名士贵人拉拢。只要拉拢到一处,个人也公然以名士自居,以贵人自许,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说起来,怎不叫人有气呢?”老谭唠唠叨叨的,发了这一大篇牢骚,在座的人,却无不点头赞叹。说老板这一套议论,真可为后起的名角,作一种当头棒喝;就连那些位名士,要听见这些话,只怕也要惭愧无地呢。尤其是汪笑侬,更动感慨。说:“可怜我读书不成,甘心操了这种贱业,在外江也跑了不少年,却始终不愿同名士接近。有时候他们访我闲谈,我只是用敬鬼神的手段对付他们。心里虽不愿同他们亲近,面子上却又不敢冷淡他们。但是想要从我汪笑侬嘴里,托付托付,求你们作几句文章,在报纸上捧捧我,那可是做梦也做不到呢。并非我不乐意有人捧,实在那些名士的鸿文,我汪笑侬承受不起。在他们觉着是捧我,我自己觉着,比挨骂还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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