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先被联桂缠住了,不能脱身,又怕他真去出首,把自己当日发起宗社党的历史完全给举出来,当时就许有生命危险。只得用软磨的法子,一再哭求。联桂也不好意思再强执了,其实联桂的打算,也并非一定要举火烧天,把卓先置之死地。他是为难他哥哥死了,这一场白事实在不好办。自己没钱,又没有地方去借,如今既抓住了卓先,正好用威吓手段,权且叫他当一回孝子,怎肯轻轻地放过?挤来挤去,挤得卓先情愿承认条件,他这才正式提出来,说:“第一条,衣衾棺椁、抬埋,至少也要用八百块钱,你先开八百元支票给我,这一条就算你做到了。”卓先连忙应道:“可以!可以!我这就开支票给你。请你再说第二条吧!”联桂道:“你方才曾说,我哥哥死了,你情愿替我哥哥侍奉老娘,但是空口无凭,你必须写一张字据,作为欠到我的名下大洋一千元,每月按三分行息,这三十块钱,便是你替我哥哥孝敬老娘的甘旨费。什么时候我老娘逝世,你还一千块钱本钱作为丧葬的补助费。这第二条是出于你本心愿意的,我想更可以答应了。”卓先听了一咧嘴,心说这小子真坏,硬捏着人家头皮做孝子,这是哪儿的事呢?但是我要不应他,他一定又要拉我去出首,我只好先磨着看,遂说道:“论情理,这第二条我也应当完全允诺,但是我手里哪有这许多钱,已经担任八百了,紧跟着又是一千,将来倘或做不到,反倒叫二爷说我食言。莫如这时候宽容我一步,我对于老太太必当竭力尽孝,不要说每月三十块,只要我的经济从容,便是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做不到的。写字据的事,可以求二爷宽免了吧!”联桂哼了一声,说:“你这分明是故意推脱。也罢!我放宽一步,不要你那一千块钱了,你只写一张字据,就说死者生前,你曾欠他款项,情愿继续归还。每月三十元,以三年为度,三年限满,将字据撤回。这样,你的担负力从此可就轻多了,你若再不允许,咱们便没有磋商余地。”卓先一想,这个不能再抗了,只得答应下来。又问他第三条件,联桂道:“第三条件,倒是费不着你什么,我哥哥生平,只生了一个女儿,并无子息。我又尚未娶妻,他这一死,将来灵前缺少一个执幡的孝子,众目之下很不好看。没旁的说,只好屈尊你先生充一位临时孝子,头顶麻冠,身披孝服,左手执灵幡,右手拿哭丧棒,嘴里还得哭爹爹,从家门口直送到坟地,入土为安,便算卸了你那临时孝子的责任。这第三条件,费不着你一点什么,我想你一定是欢喜乐从的。”卓先听了这一套,不由己地有点气往上撞,心说你拿了我的钱去,还这样作践我,我在旗人中,也要算一个有名的人物,如今在大街上,给人充当临时孝子,以后我在社会里,还能抬头吗?据我看,这一条虽然费不着什么,却比前两条尤其难堪,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应许的。遂对联桂说:“二爷!这一条可请你收回成命吧!我同令兄的交情,执绋送殡,原是应当的。一定派我当孝子,恐怕世界上没有这一条道理。”联桂一阵冷笑,说:“你们这一群狗男女,还讲得什么道理不道理?你不是不乐意吗?我也不勉强你,听着吧。”说罢顺手拉开楼窗,向外面一招手,说:“这楼上有宗社……”“党”字尚未出口,卓先早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说:“二爷!你不要嚷!我答应这一条还不成吗?”联桂骂道:“贱骨肉,才说一句,你就吓成这种样子,要把你拉进执法处去,你还不吓一裤子稀屎吗?你虽然口头答应了,我还有点信不及,你得立字据给我。”卓先道:“这种事怎么立字据啊?难道还写承继单吗?”联桂道:“我叫你怎样写,你就怎样写!开首先说纯卓先与联星皆为当日发起宗社党重要分子,现因联星遇难,卓先漏网,卓先愧对死友,情愿充当临时孝子,披麻执幡,以赎罪过,倘不履行,准由联桂出名告发,下边写上年、月、日。你签名盖章,交我存执,才算完了你的手续。你连同先说的两个条件,快快写给我,我还急等到执法处看我哥哥去呢!”卓先到此时,只有受人摆布,哪有丝毫挣扎余地,硬着头皮,先签了一张八百元支票,是正金银行才从拉宅提去的存款。紧跟着又向饭馆要了两张八行信纸,遵照联桂的意思,先立了一张每月还款三十元的借据,又写了一张替人当孝子的愿书,全都签上字,盖过章,双手奉与联桂。联桂看了看,并无错误,一律收在自己衣袋中。笑向卓先道:“还得破费你!你给饭馆留两块钱再走。”卓先真听说,果然给留下两元。会英楼的堂倌拿起两块钱来,也不知谢谁才好,心说这两个人一定有神经病,跑了来,既不饮酒,也不吃饭,嘀咕了半天,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临走却给了这许多的小费,照这样的照顾主儿,每天多来几个,我们当堂倌的岂不大走幸运!他这样想着,两个人早已下楼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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