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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述的紧张则仍然有振聋发聩的功效。每年春天都有乡下人挑着两笸箩雏鸡到城里叫卖。你买了几只小鸡雏,你甚至做出了关于生蛋与吃鸡蛋的梦,你开始思考伟大的蛋生鸡还是鸡生蛋哪个在前的命题。如果有一个前,那么此前之前必定还有一个更前。这才是最根本的悖论,比阿基米德或者贝克莱大主教的悖论更悖谬。此后你在这样的坚硬的思辨面前开始了光荣的退却。在你的童年里,世界上并没有比葱花炒鸡蛋更好更有营养的食物。还有葱花酱油拌馒头与葱花拌咸菜与老油条,用芝麻酱拌上黄酱抹到窝头片上。你渴望着弱小的生命的长成,你爱惜着它们的细小的绒毛,它们细小与娇嫩的吱吱喳喳令你心慌意乱,内心深处感到实在对不起那些小小的生命。你不明白为什么小鸡出现的时候它们都是金黄色,而成长使它们变得那样斑斓夸张,有时候发展到了庸俗低俗。然后有一只鸡雏不吃东西了,它歪着头闭上了一只眼睛,你们把它叫作打蔫。然后有一只开始泻肚,它排泄出了液体。然后有一只小东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了怪声……它们无例外的结果是终结,是死亡,是失去,是兀地蹬直了僵硬的腿,而你完全无能为力。
记忆里同时堆积着一只又一只死去的猫咪,养活的猫咪似乎远没有养死的猫咪多:穷苦与狭窄的生活里任何生命的添加都是罪过,任何对于生命的兴趣都是害己害生,无能的慈爱好比毒药,无能的祝祷其实是虚伪,无能的善意其实是网罗,无能的怀恋其实是陷阱,无能的眼泪其实是酸酸的秀与骚。
回忆久远的——例如七十五年以前——往事是否可能?怀老老的旧,是否犹如怀念才刚握过手的你的天真纯洁与慈祥还有你的手的芳香?不,当然不,你完全没有衰老,你完全没有失落光华芬芳。你仍然是“我的太阳”,虽然帕瓦罗蒂已经离去,即使那不勒斯我已经再不造访。我不相信七十五年前与一天前没有了区别。回忆是淡淡的,如水,如雾,如干草,如困乏中的链接。这很可能。淡的是往事的细节,淡的是某些情势可能具有的压力与催迫感。也似乎有一点更浓了的感觉,是陈旧的伤感。陈旧会带来一股霉气和老旧的味道,像太久没有打开过的衣箱,像大人说的压在箱子底的最最宝贵、最最舍不得穿、一直准备着你的盛大的节日的衣服。那节日也许正是我们的婚礼。遥远会带来你所舍不得,叫作有所不忍的距离,长距离给人一种叹息与疲劳感。你好比从一个地方出发走远,你没有坐快车,更不是乘飞机起飞。不妨说是你慢慢走开,你边走边回首,你看到了你原来住过好久的房子,走过的街道,抚摸过的槐树,绊过跟头的枯树根。它们一点点地变小变远变模糊,然而你小时候毕竟比后来视力好得多,你仍然看得见它们,那本来属于你的一切。终于,它们离开了你的视野,它们沉落到阻挡物的下边,城市里总是有什么东西隔离你的目光。城市的定义就是看而不远。如果是在乡下,也许你仍然能够看得见它们。如果是在海上,你能看到它们变成了小点,变成了雾气,变成了水滴,直到你们的距离超过了地球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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