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十七年。多年以后的人们会说那是公元1589年。
只不过令秧自己,却是绝对没机会知道,她是1589年的夏天出嫁的。不知道记忆有没有出错,似乎那年,芒种过了没几天,端午就到了。她站在绣楼上,关上窗,窗外全是绿意,绿色本身散着好闻的气味。在这个绣楼上住了两年多,她关窗子的时候养成一个习惯,窗子上的镂空木雕是喜鹊报春,角落里有朵花因为遇着了窗棂,只刻了一半,她手指总会轻轻地在那半朵花上扫一扫,木工活儿做得不算精细,原本该有花蕊的,可是因为反正是半朵,做这窗户的工匠就连花蕊也省去了,就只有那三两瓣花瓣,她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看着它,觉得它可怜。她其实也没多少机会,能站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好好看看她的绣楼,看看这粉壁,黛瓦,马头墙——不过她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事实上她还庆幸,这两三年能住到绣楼上去,一年没几次出门的机会——因为她不大喜欢走路,小时候缠足那几年,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点岔子,她的右脚直到今天,连站久了都会痛,而且那痛不是隐隐的酸疼,就像是有根骨头总是固执地刺着肉。按说不该的,眼看着都十六岁,别人家的女儿们早就习惯了,那些大家都还没许人家,成天一起玩的日子里,她们都可以轻盈灵巧地追逐嬉戏,还放风筝——令秧觉得,既然跟人家不一样,总归是自己的错处。
她对着镜子散开了头发。两个属于姑娘的丫髻,一左一右,乖巧地耸在耳朵上方,可是日子久了,再乖巧也觉得呆板,即使她非常用心地在每个发髻边缘盘了细细的一圈麻花辫,也觉得自己怎么看怎么像只蛾子。她知道自己的头发很美,浓密,漆黑,像房檐上的冰凌突然就融化了,拢在手上厚实的一捧,从小,嫂子在帮她梳头的时候都会看似淡淡地说:“发丝硬,命也硬,嫁不到好人家。”她也听得出那是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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