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那段痛不欲生的生活还常常化作噩梦伴在欧阳洪梅左右,挥之不去。在那些难挨的时光里,欧阳洪梅很多次把李金堂恨得咬牙切齿。
这种恨开始的时候竟生长在对爱的期待里,很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在那样蜜甜的日子里,心底里会生出恨的萌芽,那个时候的欧阳洪梅始终想不明白。
后来,她知道了恨有不同的种类,就像春天的花一样品种繁多。再后来,她又知道爱恨又可以相互转化。再再后来,她知道恨像个蓝精灵,有时不知从哪里来,有时又不知到了哪里去。
那个漫长而短暂的春天,留在她记忆里的很多很多,又很少很少。多的是那种隐秘而骚动,少的是那种恬淡而坦然。那短暂的春天里,李金堂是一位无可挑剔的伟丈夫。那个漫长的春天,李金堂只是一个无法把握的游魂。再次复出的李金堂,已经作出了今生今世经营龙泉的决定,利用春耕备播的间隙,一寸一寸地熟悉他既得的版图。欧阳洪梅总是长时间地独处,感觉少妇的闺怨。初夏悄无声息地来临了,也带来了雨季。这雨把生活下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单一、越来越沉闷,最后下得只剩下了雨、雨,还是雨。连日的阴雨,把欧阳洪梅的生活挤压得只剩下院子上方那一片明亮了。伴着雨声,心里只剩个等待,等待着李金堂的到来。只要他来了,这生活就是再单调到连雨也没有,欧阳洪梅还会拥有一份充实的希望。李金堂什么时候走出家庭,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没考虑是基于不用考虑不用她考虑李金堂会去考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相爱了,有房屋有粮有戏有书法,这还不够吗?生活只剩下了等待,生活就变得像一张冷雨浸过烈火烤过的脆纸。几天都没见李金堂的人影,欧阳洪梅心里对这个男人生出了第一缕恨。或许这个恨字还不能单独立户,前面应该缀着一个硕大的怨字。而这怨叫怨,不如称作等待落空后的临时填充物。有一天傍晚,李金堂穿着黑雨衣,像个幽魂一样被那夹雨的风吹进了院子。人瘦了、眼红了、胡子长了、头发乱了,人形变得简直不敢相认了。欧阳洪梅辨出这个游魂就是那个十几天来爱与恨浇铸的等待后,像疯子一样抱住那个如茅草疙瘩一样的头颅狂吻起来,那一缕怨恨马上就像半盆子肥皂泡沫一样随着哗哗的雨水流走了,空下的那方空间瞬时被奔腾而来的情欲充满了。李金堂爱怜地拍拍她潮红的脸,愧疚地说:“小梅梅,很对不起你,我还不能久呆。全县收下的麦子大半没打,打出来的一小半已经长芽了,不想点办法,全县五十七万人吃啥?晚上还要开会争吵,我得豁出去了。赵河已经爆满两天,清凉河已有几处决了堤。我感到要出大事,要出大事。龙泉经不起这样的雨,我一定要说服他们组织群众早点转移,再打倒我也要这样做。五八年我不该拆了一半城墙,不该不听孔先生的劝阻。我要说服他们布置东城群众组织起来,那几年修的七座水库都不保险,有三个就修在县城的头顶上啊。小梅梅,我心里怕极了。你什么也不要带,晚上搬到西城剧团那边和女演员住一起吧,住一起吧。”说罢,又被夹着大雨的风刮走了。欧阳洪梅呆坐了一会儿,收拾几件换洗衣裳,连门也没锁,伞也没拿,匆忙冲出家门。路过街道办事处李大妈家,欧阳洪梅闯进去,对着发愣的老太太,颤着声音说:“大、大妈,水库保不住,快向西城转移。这城要被冲掉一半。”扔下一家依然发愣的男女,又冲进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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