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植物之王。乔木在植物界的地位,差不多是哺乳动物在动物界的地位,人是哺乳动物,当然树也就相当于人。人跟树说话,总还是仰视的,就是鲁迅写起树来也是这样的口气:我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把两棵树分开说,是对树的尊重,草就不行,没人这么写,草往往用一大片,很多,漫山遍野来形容。
我认识白杨树的时间不是很长,知道白杨树的大名却很早,记得课文中有一篇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通篇都是赞美白杨树的,比如挺拔啦,扎根啦,傲然啦什么的,当时看了非常激动,现在想起来,都是一些树的基本生存状态:它敢不挺拔吗?敢不扎根吗?敢不傲然吗?树如果不是上述状态,它就活不了。树不是人,人白天立着,晚上躺下,树必须永远立着。就把树的挺拔与人比较出一种精神的价值,这就有一些莫名其妙,这是动与植比,不能搭界的。
有一年,我回赣南老家去,返回的时候,我叔叔到左安镇送我,在他去帮我买车票的时候,我转到书摊,忽然发现有一本茅盾的散文集《白杨礼赞》,我没加思索就买下来。我叔叔买了车票转身,看我买了书,很高兴,他说年轻人没事就应该看看书,他把书大致翻了一下,看到一些树的插图,说,学习一下种树也好。不过,我们家里就不种这种树,我们要种茶油树,好摘茶子打油,我们要种桐子树,好摘桐子打油,我们要种樟树,好锯板子做家俱,书上这种树,基本上是看树,没有什么用场,不结果,不成材,看上去笔直地朝天长。
我的叔叔是乡村匠人加艺人,会木匠、篾匠、漆匠和五金修理;他又是猎人、伐木者、放排者、农民;我叔叔开过中药铺,做过会计,他会双手打算盘,左手算盘打加减,右手算盘打乘除,并且是文艺宣传队长,胡琴、笛子全都会。他告诉我,斗米胡琴担米箫,意思是说,胡琴容易学而箫就难学一些,一斗米的学费能学会胡琴,学箫就得一担米学费了,我的赣南老家把笛子叫成箫。我叔叔有一段时间对我很失望,因为他认为我连胡琴都不会拉,这怎么做男子汉?他当年就是天天候在乡村女教师的窗外拉胡琴,打动过乡村女教师的芳心,手把手教会了他一种古怪的拼音,叫反切拼音,跟日本字差不多,我叔叔用这个拼音教我认识不少生字。乡村女教师是下放来的,一年后就走了。以后,我叔叔几乎每年都要去放排,放到乡村女教师那个城市去: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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