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坐在旧上海的电车里。电车一路“克林克赖”地驶着,驶过长歌短调,驶过柳淡烟轻,驶过灯红酒绿,驶过粉黛脂浓,驶过冷雨凄风……车窗里戳出一大捆白杨花,是一种银白的小绒骨朵,远望像枯枝上的残雪;车窗外,是鳞次栉比的街道,临街的商店,商店的橱窗,橱窗里的模特儿。然而,总有一点什么不同了。
一路到了电车总站静安寺路,这才恍然那一点不同究竟是什么——张爱玲已经不住在这里了。然而我的灵魂还是熟门熟路地往静安寺打了一个转,一路经过爱玲买绣花鞋的集市,潆珠上班的集美药店和毛耀球的商行,虞家茵初遇夏宗豫的电影院,还有王佳芝色诱老易的珠宝店……这样子一路来到了爱丁顿公寓。
从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七年,抛开在香港的三年不算,爱玲在这里断断续续地生活了六年,写出了《倾城之恋》和《金锁记》这样的传世名作,出版了《传奇》与《流言》这两部她生平最重要的作品集,她曾在这里招待苏青、潘柳黛、许季木、李君维、董乐山这些文坛好友,在这里与胡兰成签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海誓山盟——当年的她与他,坐在那织锦的长沙发上,头碰头地同看一幅日本歌川贞秀的浮世绘,或者吟诗赌茶,笑评“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这样的警句,她穿着绣凤凰的拖鞋拿茶给他,临近了笑着将腰肢一闪,他赞她的这一下姿势真是艳。
然而现在,她走了。她说过倘若离开他,将是萎谢。萎谢了的张爱玲,如一片落花,随波逐流,漂离了爱丁顿,漂去了卡尔登,后来又漂到香港,漂去海外,尝尽人间风雨,海外沧桑,直至孤独地死在陌生的洛杉矶公寓里——她说她想要一间中国风的房,一明两暗,然而她一生里,从这座公寓到那座公寓,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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