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众不同,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而是认识他的人给予他的评价。按理说他应该自豪,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他对人们这么说他有些恼火,因为这“与众不同”的成语不是用通常意义上的解释,说句难听的,就是说他各色,而且还要加上一个副词——很。连他的老婆也这么说他,虽然她已经在三年前去了那个世界,但他还清晰地记得她在说他时的表情和刺痛他心的话:“要不人们说你什么来着?对,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就像你们局长说的。要不,哪能现在还是个科长呀?”
“说得对!”他想。当然是现在——他退休这么多年后才承认老婆说得对。但他立刻又否定了这个说法:“难道人云亦云就对吗?不,不对。譬如……”譬如什么呢?他犹豫了一下,但立刻就想起一个恰当的例子。其实,这“想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说法。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三十年来,一旦有空,他就会想这件事,令他寝食不安。即使别人劝他说,这案子不是没办法嘛,还想它干啥?他也还是不听。为了这事,上级让他离开了那里,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也成为同事和老婆给他秉性定性的一个论据。
“不,不对。没有鬼,没有神,一家人就这么死了,死得蹊跷呀!”那天的惨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像从未老过一样,思维敏捷,身手矫健。人只有在回忆中才能躲过岁月的纠缠。
两个老人躺在炕上,老太太身体挺得很直,仰面朝天,脸色有些苍白,但没有太多的痛苦表情,像是睡着了一样。因为她身体太直了,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她正常的姿势。而老头身体蜷作一团,头是侧着的,嘴下面的炕席上的口涎还没有干,可见他当时吐了很多分泌物。掀起他的头,看一眼他的脸,没有一个人不惊恐的。他还记得当时一个年轻的刑警,后来当上公安局长的小邢吓得尖叫了一声,那声音至今还在他耳旁回荡。虽然干了这么多年刑事侦查工作,但他记忆中最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就是这一声。老头的死相恐怖不仅是因为他扭曲的脸、黑色的嘴唇,更是因为他眼睛是大睁着的,猛地被翻过来,他的嘴一下子就张开了,像是要发火似的。人们以为他会跳起来喊些什么,但他却又慢慢地合上了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很客气的样子。紧接着眼睛里、鼻孔中和张着的嘴里汩汩地流出黑色的血液。马奎——虽然是老人的儿子,但却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倒在了外屋,他大劈着双腿,身上穿着他那几乎从不脱下的军大衣,两臂平伸着,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字。他也是七窍流血,脸色发青。他的弟弟,马家的老五,叫马库的死在了大门口,他的手拉着一段被当做门把手的绳子,脸靠着门,腰部以下拖在地上,上身扭曲着,像是还在挣扎着。他的表情是除了母亲外最平静的一个,但七窍中流出的血也是最多的,脸和脖子上血迹斑斑,乍一看像是被人打破了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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