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的太阳,悬在长江和汉水交汇处的天上,被一阵一阵潮润凛冽的风揩抹得毫无血色,苍白清瘦得一如三秋冷月。
从四官殿沿江左拐,进宗祥路,吴三狗子明显地闻出了北风中浓浓的腥味。
“个狗日的,怎么这样子腥?”吴三狗子抽抽鼻子,又回头瞄了乘客一眼。这乘客是个穿灰色长棉袍的先生,青缎子小帽下的一张脸,白净而清秀,他是从秀秀住处不远的巷子里上车的。
“后湖的风好腥!”瞄一眼乘客后,吴三狗子搭讪。这位先生要到宗祥路花楼街口,不远,马上就到。吴三狗对这位先生无端生出好感。
“呵,不是的呀,今年的风就是腥!”先生小声嘀咕。乘客话里的意思,吴三狗子听不明白。后湖除了淤出的田地种了庄稼和修了房子外,大部分湖荡水凼,芦苇成林,野草铺甸,自生自灭,自有一股水腥草腐味。往年,有城墙挡着,城内与铁路外的棚户和湖区一带,形同两个世界。城墙一拆,后城马路一修,加之刘宗祥的填土公司近十年的经营,城内已与铁路边的面貌大致相近,也是市廛喧哗的格局了。只是城墙一拆,后湖潮湿的挟裹着水腥气的北风,敞敞扬扬地往城内涌,总在向沿江的人们提醒一个事实:我们都是汉口的!
吴三狗子觉得今天的风尤其腥。这不仅是水腥气,也不光是鱼腥气,有点像屠宰场冲洗血污后,干干净净的场地上挥发出来的那种味道。他又抽了抽鼻子,这次,他抽得很响,“咝咝咝咝咝”,有些夸张。
也难怪,吴三狗子今天心情不错。
他去看望秀秀。几年来,对这个侄女儿,吴三狗子逐渐有了敬而远之的感觉。聪明,能干,有决断,少顾忌。“硬像个男人!可惜,脱胎到人间来的时侯,太跑快了。”刚涌上这种想法,吴三狗子又觉得不该。这不是亲叔叔应该有的想法。吴三狗子觉得侄女离他越来越远了,当年棚户的家庭氛围,叔侄间的亲近可能太短,现在,似乎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秀秀到刘园管事,吴三狗子一次也没有进过刘园,秀秀搬到四官殿,他倒来过几次。他对秀秀不明不白地怀伢生伢持沉默态度。他无法接受他做了堂外祖父这个事实,但又似乎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反对什么呢?有支持才有反对。人世间,任何行为都昭示着一种权利和义务。有过支持的义务才有反对的权利。三狗子明白他的位置。对几年前的秀秀,他是她多年不见的叔叔,对现在的秀秀,他是一个富有的侄女的叔叔。吴三狗子成天拉着富人跑,他觉得他就是一匹马。现在还年轻,是一匹马,再过几年,就是一头牛。他没有对命运的伤感。他觉得做马可以,做牛也行,就是不能做狗,虽然他的名字叫三狗子。做牛做马的吴三狗子总把与他拉的人清清白白地划开。“不是一个槽里吃食的牲口,何必非要往一起凑不可呢!”他不到刘园去,他不到秀秀那里走动。尽管照理他应该到刘园感谢刘宗祥,他应该以长辈的身分经常去看看侄女。秀秀搬到四官殿之后,吴三狗子觉得毕竟是侄女的家了,不是刘园,所以,他还能够心安地踏进门。今天又不一样了。今天是吴三狗子的伢满周岁,他是特地来请秀秀回去吃酒贺周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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