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天天泡在铜匠铺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个男人常到傅绍全家来。
这个男人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来了,就上阁楼。
他五十多岁,身体远比这地方上的—般人高大,肩膀端得很平。他的头发非黑非白,而是深灰色的,其间夹杂着一些花白的。他的脸色很红,有少许紫色的老人斑。眼珠很黄,眼中总是网着一些细的血丝,神态威严,并叫人有点惧怕。
他上阁楼后不久,那阁楼就会“吱呀吱呀”地响起来,能响很久。那声音—会儿很有规律地响,—会儿又变得亳无规律。有时,吱呀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嗵,嗵”的撞击声。阁楼的楼板很老了,这会儿颤颤的,让人担忧。有时,这阁楼还很摇晃起来,像遭了飓风的小船在大海上颠簸。经过—阵这样的颠簸之后,阁楼突然停止了颤动,像船泊在夜色下的港湾里。
我不知傅绍全听到了吱呀声没有。因为每当那个男人上了阁楼之后,他就会唤了那只黑凤头,叫上我,去野外放飞鸽子去了。这种声音,是我来找傅绍全,他不在,我坐在小凳上等他时听到的。
我几次看到过那男人走下阁楼来。那神态与上阁楼时不一样,仿佛是从浴池里浸泡了很久之后走出来的,头上热气腾腾的,既轻松又疲惫的样子。
回家时,我在饭桌上说:“有个男的,常去小铜匠家。”
父亲说:“那是霍长仁。”
“霍长仁?”这个名字在我的心头上猛地一震。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霍长仁。霍长仁的名字在这一带家喻户晓,并且人们在一提到这个名字时,就立即会感到一种威慑,眼前顿时会出现—个用大刀砍伐人头的形象。他曾在一九四五年秋天的—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距离油麻地小镇四里地的河边上,一口气砍了十—个土匪的人头。据目击者说,霍长仁砍人头时,没有一丝慌张。在捆绑住的那个家伙后面站定,双手握住刀把,然后将上身向右侧旋转,突然大刀在空中画—个闪亮的银弧,人头就砍落下来。杀了十—个人,手上没沾—滴血。一九九三年十月,我在日本东京讲学,一天晚上看电视,当看到里面有—个具有绅土风度的西洋人在演示教练打高尔夫球的姿势时,我莫明其妙地想到了霍长仁杀人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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