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崽子!”何仙姑从军代表老莫身上跳起来,叉着水桶般的腰,指着小二鼻子道,“跟我出去!”
“我帽子我……帽帽帽子我……”
“你敢把你看见的告诉别人,叫保卫科的把你关起来你晓得厉害!”何仙姑声音尖厉得可把人的皮肤划出血来。
她抓起桌子上的工作帽朝小二甩过来,正好罩住了小二的脸,小二于是眼前一黑。
“好大的胆子这小鬼崽子!”小二走出门外还听得何仙姑骂骂咧咧。他看到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口探出许多半边的脸来,一闪,又不见了。
你妈妈的,小二心里恨恨道,女流氓!不要脸!你还骂老子你!那样大的屁股,不要脸!军代表你妈妈的,你也不要脸,你还打那样臭的屁你,不要脸不要脸臭不要脸!
那天晚上小二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壳里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苏福生,一个是何仙姑。他想起军代表同陈干部反复要他揭发苏福生,那是什么意思呢?苏福生老老实实,一天到晚袖子上皆是浆糊痂,在太阳下头闪闪发亮,像是无数条蜗牛爬过。若走廊上见到人他就把脑壳低下来,侧身贴着墙,等别人走过去,再转过身来。这种模样,很有点像我们日后看过的电影《辛德勒名单》里的那些犹太人,见到盖世太保的靴子“咔咔咔咔”响拢来,就是以这种姿势表明自己的低贱同屈服,以及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小二当然没看过《辛德勒名单》,我当然也没看过。我只看过一九六六年夏天我们街上杂货店王眼镜的老婆被红卫兵剪了阴阳头,胸前挂着块木牌,上头是她打了红叉的名字“鞠咏仪”,名字上再写着几个黑字:“资产阶级大破鞋”,然后她被拉到一辆解放牌汽车上游街示众。从那以后她见着我们细伢崽,也是贴墙站着,两手张开,低着阴阳头,等我们走过去。有一回我们院子里的大毛从她跟前过,顺手赏了她一耳刮子,打得她脸朝右一甩,又反手一耳刮子,打得她脸朝左一甩。我们就尖声笑起来。我不晓得小二有没有过我们这样的经历,但我晓得小二看到猴子朝苏福生的面锅子里吐痰时,是表达过强烈不满的。我们还晓得,小二不肯向军代表揭发苏福生。他想平白无故的老子为何要来揭发一个老实人?他现在睡在床上想,苏福生,苏福生,你这个背时的苏福生,为何他们要我来揭发你啊你这个倒霉的苏福生……小二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能深入地想问题,他的思想就像一只大鸟,只能在问题上盘旋,而不能俯冲下来,直插问题的深处。他想妈妈的,反标总是人写的,这个人到底是哪个?他想妈妈的,你有狠写,就有狠站出来!你不站出来,就害得所有的人都要对笔迹,害得老子要揭发苏福生,你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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