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麦收,雨季来临,按规矩媳妇都要回娘家歇伏天。结婚三年多的媳妇,大都手牵着一个会走的,怀里抱着一个吃奶的,挺着胀鼓鼓的奶子,挎着一包袱鞋样子,风风光光地回娘家。鲁镟儿可惨透了。她身上带着丈夫赠给的斑斑伤痕,耳边回旋着婆婆的臭骂,夹着个小包袱,红肿着眼睛,灰溜溜地回到了姑姑家。姑姑再亲也比不上亲娘,尽管她有满肚子苦水,也得自己咽下去,进了姑姑家门,还得努力做出笑脸来。
姑姑是何等锐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破了,问:“还没有?”
璇儿被触到痛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扑扑簌簌落满胸襟。
姑姑沉吟着:“也怪了,三年多了,总该有个景了。”
吃饭时,于大巴掌看到璇儿胳膊上的青紫,骂道:“都民国了,还敢这样虐待儿媳妇,惹恼了我,一把火把上官家那鳖窝给烧了!”
姑姑瞪了姑父一眼,骂道:“饭堵不住你那张臭嘴!”
姑姑家的饭菜很丰盛,璇儿很馋,但吃得很拘谨。姑父夹了一大块鱼籽,放在璇儿的饭碗里。
姑姑说:“孩子,也不能全怨你婆婆家无理,人家娶儿媳妇,图得是什么?头一条就是传宗接代!”
姑父道:“你也没给我传宗接代,我对你不是很好吗?”
姑姑道:“你别插嘴好不好?这样吧,你备上驴,驮上璇儿,去县城看看妇科。”
璇儿骑着驴,走在高密东北乡水网密布的原野上。天上漂游着大团的白云,云缝里露出来的天显得格外的蓝。碧绿的庄稼和野草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生长,狭窄的小路几乎被野草遮没。小毛驴儿颠颠地跑着,不时地把嘴巴伸到路边的野草里,去摘食一种紫色花朵。紫碗碗花儿,盛蓝酒,妞妞跟着女婿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黑天落日头,草窝窝里睡一宿。抱一抱,搂一搂,来年生了一窝小花狗。儿时唱过的歌谣,远远地飘过来,又飘飘地远去了。璇儿感到心中无限的悲凉。路边的池塘连着沟渠,沟渠爬进池塘。一群群的小鱼,在透明的、淡黄色的水中漫游。鱼狗子蹲在草梢上,紧缩着脖子不动,突然像石头一样砸到水里,蹿起来时嘴巴里就叼着一条白亮的鱼。阳光很毒辣,大地蒸腾着水汽,到处都是植物生长的声音。两只咬着尾巴的蜻蜓从她的面前飞过去。两只燕子在空中追逐着交配。路上蹦踺着刚刚褪去尾巴的小青蛙,草梢上有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蚂蚱。刚出生的小野兔在草丛中跟随着母兔子觅食。小野鸭子跟随着妈妈在水里游动。它们粉红的脚蹼划破水面,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波纹……连兔子蚂蚱都能生养,为什么我不能?她心中感到十分空虚。她仿佛看到了传说中女人都有的那只育儿口袋,悬挂在自己的小肚子里,里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天哪,送子娘娘,求求您啦,送给俺一个孩子吧……她仿佛看到了送子娘娘粉团一样的白脸和脸上那两只细长的凤眼,她骑在一匹遍体鳞片、颔下生着须子、颈下挂着金铃的绿色麒麟上,头上笼罩着红云,脚下驾着白云,正在草原的上空游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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