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爷解开了牛缰绳。他把大小鲁西的缰绳交给我,他亲自牵着双脊的缰绳。他对五花说:“你回去吧,让你娘擀一轴子杂面条,待会儿我和罗汉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里想,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又看看杜大爷,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脸慈祥极了。我活在人世上14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杜大爷这样慈祥的老头。
我们拉着牛,在胡同里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爷咳嗽了几声,说:“罗汉小爷们儿,其实,你是咱村里最有天分的孩子,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这句话放在这里,20年后回头看,你保证是个大人物!”
杜大爷的话我真是爱听。
他说:“咱爷俩一夜都没合眼,双脊的蛋子还是肿成了这样,可见这头牛不能阉,人家老董同志也说不能阉,这头牛配过牛不能阉了,你麻叔非要阉,所以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落不到咱爷俩头上,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
七
那天早晨,杜大爷没有食言,他果真让我到他家去吃了一碗杂面条。他的老婆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对我还挺亲热,我吃面条时她一个劲地往我的碗里加汤,好像怕我噎着似的。杜五花态度蛮横地对她娘说:“你一个劲地往他的碗里加汤干什么?”她娘说:“吃饭多喝汤,胜过开药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个咸鸭蛋几乎全抠到我的碗里。那黄澄澄、油汪汪的鸭蛋黄滚到我碗里时,杜大娘对着杜五花挤鼻子弄眼的。使眼色,杜五花装作看不见,连杜五花都装作看不见,我更没必要冒充好眼色。我毫不客气地一口就将那个鸭蛋黄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个鸭蛋黄抢走的危险。仓皇之间没顾上品咂鸭蛋黄的味道,这有点遗憾,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因为在我吞蛋黄的同时,杜大娘抢蛋黄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杜大娘气呼呼地说:“你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人家都是一丁点一丁点地品品滋味,你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帮腔道:“不就那么个鸭蛋黄嘛,您嘀咕什么?!让人吃就别心疼!”杜大娘愤怒地说:“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坏了嗓子。”我说:“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宝打赌,空口喝了一斤酱油,嗓子还像小喇叭似的。”杜大娘撇撇嘴,转身走了。杜五花对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这一笑让我感到她和我心连着心,这一笑让我感动了许多年。那个白天,我和杜大爷牵着牛在村子里转。时而杜大爷牵着双脊在前,时而我牵着大小鲁西在前。我在前时我的心情比较好,因为看不到双脊的蛋子。我在后时我的心情很恶劣,因为我没法不看到双脊那越肿越大的蛋子。转入大街转小巷,起初我们身后还跟着几个抹鼻涕的孩子,但一会儿他们便失去了兴趣。小孩子们走了,苍蝇来了。起初只有几只苍蝇,很快就来了几百只苍蝇。苍蝇的兴趣集中在双脊的蛋子上。它们叮住不放,改变了那地方的颜色。苍蝇让双脊更加痛苦,我从它的眼神里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条,替它轰赶苍蝇,但那地方偏僻狭窄,有很多死角,另外还要拂蝇忌蛋,所以也就干脆不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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