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9月的一天,一趟列车从上海出发,开往北京。这是一趟为运送学生临时增加的列车,经常在途中停下,给别的列车让路,有时一停就一二个小时,因此慢得出奇,全程竟然走了两天三夜。车厢里拥挤闷热,列车又开开停停,使得人们很不耐烦,经常有人唉声叹气。然而,坐在靠窗座位上的一个少年始终很平静,在整个旅程中,他一声不吭,也睡得很少,多半时间侧着脸盯着车窗外。
我的确不觉得烦闷。我刚满十七岁,第一次离家远行,心中有惆怅,但更多的是兴奋。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出过上海,除了有一次乘短程车郊游,也从没有乘过火车。那次郊游是中学毕业前不久由班级组织的,去松江县境内的佘山。上海真可怜,见不到一座真正的山,号称最高峰的佘山也只有百多米高。我也真可怜,打生下来没有见过山,见了这座百多米高的山就激动不已。时值初夏,满坡青竹,我飞步登上筑有一个小型天主教堂的山顶,极目四望,顿觉天阔地圆,心旷神怡。环顾四围的地平线,当时我就下决心,一定要走出这个大圆圈,去攀登更高的山,见更大的世面。现在我真的走出了,列车载着我驶向陌生的世界。第一次乘长途列车,车窗外掠过的任何景物都使我感到新鲜,因而我的心情简直像是旅程越长越好似的。何况在前方等着我的是只在图片上见过的首都,是曾经遥不可及的最高学府,是罩在梦幻里的大学生活。我不知道未来将是怎样的,但我意识到了这次远行是一个转折点,我的童年岁月已经永远留在了身后。
从那一时段的照片上看,这个坐在沪京列车上的我是一个典型的少年书生模样,他有一张未脱稚气的脸,面容有些消瘦,脸色有些苍白,戴着一副650度的眼镜。若干年后,一个喜欢我的女孩这样向我表白:“我觉得眼镜戴在你脸上再合适不过,好像你生来就戴着眼镜似的。”人群中偶尔闪现一张脸,斯文而又敏感,幼稚而又少年老成,我心中一动,仿佛看见了从前的我,在他身上藏着今天的我的全部密码。一个男孩在懵懂中生长,童年之皮一层层蜕下,逐渐长大成人了,这就是说,他的人格基本形成了。对于这业已形成的他的内在精神结构,他自己并不了解,但它大致决定了他一生做人处世的方式。与走过的路相比,前面的路要漫长得多,可是,一生走路的姿势正是在最初的一段路程上定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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