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贝梅阁走路时从来不跑。她跟家人在地里干活儿赶上下雨,家人跑着回村时,她也不跑。西贝梅阁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在家人的最后,铜钱大的雨点落下来了,砸在梅阁的头上肩上,砸在梅阁的胸上背上,砸在梅阁脚下土质干细的小路上,砸湿她的袜子砸湿她的鞋。她闻着雨点溅起的腥热湿气,觉得很好闻。西贝牛在前头吼她,嫌她苶斜①,她就听着。
雨越下越大,雨点不再是雨点,它们变成了急促的雨注,脚下的细土中汇集起涓涓细流,雨水浇透了梅阁的全身,鞋也被泥水沾下来,梅阁就提着鞋低头走路。她紧紧抿住嘴唇,仿佛是和天上的雨较劲。梅阁不跑,她是嫌跑着难看。她觉着人一跑身子就像变了形,就像变成了什么动物。再说,不跑也能回到自己的家,爷爷他们跑成那样儿,衣裳不是也叫雨水浇透了么。
村人见梅阁在雨中不慌不忙地走路,都觉得这闺女的做派是不可理喻的。
西贝梅阁走路不跑,就像她不愿意和家人说话一样。和家里人能说些什么呢?和爷爷西贝牛研究讨论种地施肥么?和叔叔小治讨论研究打“卧儿”和打“跑儿”的要领么?和婶子一起站在房上骂大花瓣儿么?母亲给牲口煮料还用说话么?至于和西贝时令、西贝二片就更无话可说。这就不如不说话,把话留给和上帝说。一个人心里只要有了上帝,就可以任人用好话和歹话评说。为此她常在心里感谢兆州城里简易师范那位国文先生,是他把梅阁引荐给了上帝的,梅阁第一次读《圣经》就是在国文先生那里。这先生有一本墨绿色漆布封皮的《新约全书》,封皮上的烫金字已被先生的手摩挲得掉了颜色,内文的纸张也毛了边。梅阁打开这本被无数次翻腾、揉搓的《新约全书》,眼前恰是“启示录”那一节。她读道:“主神说,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梅阁想,这主神不就是说给我的么,梅戛不就是梅阁么。这时的梅阁,虽然尚不知阿拉法和俄梅戛是什么意思,但仅是这六个字已足能让她心跳不已了。梅阁接着读:“我转过身来,要看是谁发声与我说话,既转过来,就看见七个金灯台;灯台中间有一位好像人子,身穿长衣,直垂到腿,胸间束着金带。他的头与法皆白,如白羊毛,如雪;眼目如同火焰;脚好像在炉中锻炼光明的铜;声音如同众水的声音。他右手拿着七星;从他口中出来一把两刃的利剑;面貌如同烈日放光。我一看见,就仆倒在他的脚前,像死了一样。他用右手按着说,不要惧怕,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读到这里,梅阁自觉像死了一样。她眼前只闪现着金灯台,和那位眼如火焰、发如羊毛的老人,老人那如水一般的声音正灌入梅阁的耳中。他告诉她,不要惧怕,我是首先的。我是末来的……梅阁哭起来,她断定她听懂了那声音。首先是什么?是她之于家人的先知先觉;末后是什么?就是她人生的归宿。这一切都像是上帝的意愿,上帝的安排。从此她断定她是主的人。后来,当她得知阿拉法就是希腊语“首先”的意思,俄梅戛就是“末尾”的意思,就更加断定梅戛和梅阁不是无缘无故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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