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火院里遍地都是如青玉蜀黍穗一样醒鼻的苏打味,就在那气味中,司马蓝和哥哥们急速地长大了,蓝家、杜家和一村的孩娃们都长了见识明白人世了。
大人们说让孩娃们一个一个来手术房里看看吧,看看有胆了,日后他们就也可以来卖皮子了。医院唯一的要求是孩娃一次最多进来三个或五个,到手术房不能说话,进屋时脚步要轻,要随手关门。孩娃们没想到手术房倒是能让人享受哩,有四盆大碳火架在屋子里,玻璃窗亮得能当镜子用。就在那金灿灿的光色里,在四盆碳火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床,床上铺得又厚又暖,司马笑笑在床上爬着,像爬在火里睡着了,身上盖了白被子,那被子还是洋白布,干净得翻天覆地难找一星尘灰儿。在那被子外,露了司马笑笑的左大腿,大腿被大夫们围起来,有人手里拿了白纱布,有人手里端了洋瓷盘,盘里放了镊子、剪子和令巧的小钳儿。一个大夫说开始吧,手术也就开始了,就让第一批的孩娃们站到房里的墙下边,听那镊子、剪子白白凉凉的碰撞声,看着不断有擦了血的纱布丢在一铁桶里。因为那床上被割皮的是司马笑笑,第一批进去的就是他的高矮一致的五个孩娃儿。司马森在最前,老二林断后,司马蓝在中间。他们进屋看见父亲爬在一堆柔白里,火光像血水一样煮着他,五个孩娃都忽然收住步子,在门口呆住了,每张脸上都哗地惨白了。司马笑笑朝孩娃们看一眼,没说话,微微笑一下,那笑像黄色的落叶一样在他脸飘了大半天。司马蓝觉得浑身冷,身子抖得砰啪响,然捏紧的双手却热烫烫的出了汗。他不敢看那些大夫们,他们衣裳的白色使他感到自己心里像堆满了雪。看不见大夫们的刀是怎样在割动,可司马蓝想起了一年前的冬天,父亲司马笑笑剥一张兔皮时,把兔子挂在一棵树上,磨了菜刀,然后先从兔肚上开了口,左手抓住兔毛,把兔皮掀起来,那菜刀就在兔皮和兔肉的缝里红烂烂地响着把兔皮兔身分开了。他穿过大夫们挤在一起的白褂缝,看到一个大夫手里的刀在半空晃了一下,看见了那刀不是切菜刀,也不是瓜果刀。那刀小的如他自己指头样,薄得像是一张纸,刀刃似乎是开在仅有一指长的刀头上,亮得只一下眼睛就被晃花了。他眨了一下眼,想弄清那刀到底是啥模样,割人皮到底是怎样一个割法儿,可再睁开眼睛时,一个大夫把那条人缝严严挡住了。他紧捏着拳头,硬着耳根,听见了微细的刀动声,像他自己用刀把玉蜀黍叶子割成一条一条那样青冽冽的亮。可割叶进是青淡的藻腥气,然这儿却是浓烈的血腥气。他觉得两腿发软了,似乎要瘫倒在地上。埋在枕头里的那张父亲的脸,惨黄黄透亮。他看见父亲脸上那薄亮蜡黄的后边,线似的筋脉跳得如弹动的皮筋绳。看见父亲额上的汗,每一粒都有半斤重,悬在那儿不肯落下来,压得父亲的脸都变形了。从窗里透过的日光里,飞动的尘星的声音象空气落在地上或撞在墙上、树上一样响,薄亮的皮刀在父亲的腿上来回划动着,那腥红声响在司马蓝的耳朵里电闪雷鸣一样惊心着。有汗从他攥紧的手心挤出来,湿在他的棉裤上。他伸开了手,在棉裤上擦了汗,看见哥哥森、林、木、的脸都被吓得和父亲的脸色一样白,一样挂着汗,弟弟鹿却躲在哥哥们身后,把手捂在眼睛上,轻声叫了一声哥,把自己的右手往森的手里塞,把左手往林的手里塞,司马森便大人似的一把将他的头拦在怀里了,说鹿弟不怕,一会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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