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每天清晨便听得敌人的飞机在屋顶的上空嗡嗡地回旋。我准知道这样回旋的,是敌人的飞机。因为这里离战区起远,而且是属于英军防守区域的,而且尊重"租界安全"的我国的空军听说早已避免飞行在租界上空了;而嗡嗡地回旋者则是侦察或伺隙一击,这在既离战区颇远而又属于租界上空的此地,当然不会是我国的空军。
事实证明我这推想并没错,嗡嗡地几圈以后就惨厉地象受伤之狗叫起来,——这是敌人的飞机自以为觅得了目标疾如鹰隼地向下急降;接着,轰的一声炸弹。
听炸声,知道是在西方,——也许是真茹一带罢。后来看晚报果然是真茹无线电台受了点损失,暨南大学的校舍遭了灾。
哼!敌人的堂堂的空军原来只向没有武装的交通机关和文化机关施威么!
我这里门前常有乡下人种了青菜来卖。他们大都来自真茹一带。我偶然和他们闲谈。我知道他们这些青菜正是每天清晨在敌人飞机追逐威胁之下一直挑负了来的,这样的青菜,本来值十文钱的,就是卖二十文,也不算多吧?然而他们并不肯抬价。
“日本飞机天天来轰炸,不怕么?"我冒冒失失问了。
可是那些紫铜色的脸儿却笑了笑回答:
“怕么?要怕的话,就不能做乡下人了!"
呵呵!这是多么隽永的一句话!我于是更觉得敌人这种“威胁后方"的飞机战略不但卑劣而且无聊。
前昨两天敌人飞机照例的"早课"更做得俨然了。这两天秋老虎又颇厉害,我要写点文章多半是趁早凉时间。心神一有所注嗡嗡声或轰轰声都听而不见了。然而我开始觉得敌人这种卑劣的战略妨碍了我的工作了。我那间卧室兼书室的天花板曾经粉刷过,大概那位粉刷匠用了不行的东洋货吧,只两年功夫,那一层粉便象风干的橘子皮似的皱缩起来,上次风暴,忘记关了一扇窗,——仅仅一扇,天花板上那白粉竟象雪片似的掉下来;此番,趁早凉我正在写作,那雪片样的东西忽又连续而下,原稿纸上都洒满了。我不得不停笔,抬头朝上看,而恰在此时照例的轰轰似乎比以前近些,房子也有点震动,呸!原来那白粉作雪花舞,也是敌人飞机作的怪!听声音又在西方,或许起北。我拂去了纸上的粉屑,陡然又想起几天前那几位真茹来的农民回答我的那一句掷地作金石声的名言,我忍不住微笑了。对于敌人飞机此种徒然的而又无聊的威胁或破坏手段,我老老实实引不起正常的愤忿或憎恨,只能作轻蔑的微笑,我相信敌人中间的所谓"支那通"一辈子也不会了解大中华民族的农民的虽似麻木然而坚凝的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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