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山西境内旅行的时候,一直抱着一种惭愧的心情。
长期以来,我居然把山西看成是我国特别贫困的省份之一,而且从来没有对这种看法产生过怀疑。也许与那首动人的民歌《走西口》有关吧,《走西口》山西、陕西都唱,大体是指离开家乡到“口外”去谋生,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要一把眼泪一把哀叹地背景离乡呢?也许还受到了赵树理和其它被称之为“山药蛋派”作家群的感染,他们对山西人民贫穷的反抗的描写,以一种朴素的感性力量让人难以忘怀。当然,最具有决定性影响的还是山西东部那个叫做大寨的著名村庄,它一度被当做中国农村的缩影,那是过份了,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它作为山西的缩影却是毋庸置疑的。满脸的皱纹,沉重的镢头,贫瘠的山头上开出了整齐的梯田,起早摸黑地种下了一排排玉米……最大的艰苦连接着最低的消费,憨厚的大寨人没有怨言,他们无法想象除了反复折腾脚下的泥土外还有什么其它过日子的方式,而对这些干燥灰黄的泥土又能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呢?
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资格去轻薄地嘲笑这些天底下最老实、最忠厚的农民。
但是,当这个山村突然成了全国朝拜的对象,不远千里而来的参观学习队伍浩浩荡荡地挤满山路的时候,我们就不能不在形式主义的大热闹背后去寻找某种深层的蕴涵了。我觉得,大寨的走红,是因为它的生态方式不经意地碰撞到了当时不少人心中一种微妙的尺度。大家并不喜欢贫困,却又十分担心富裕。大家花费几十年时间参与过的那场社会革命,是以改变贫困为号召的,改变贫困的革命方法是剥夺富裕为了说明这种剥夺的合理性,又必须在逻辑上把富裕和罪恶划上等号。结果,既要改变贫困又不敢问津贫困的反面,只好堵塞一切致富的可能,消除任何利益的差别,以整齐划一的艰苦劳动维持住整齐划一的艰苦生活。因为不存在富裕,也就不存在贫困的感受,与以前更贫困的日子相比还能获得某种安慰。所以也就在心理上消灭了贫困;消灭了贫困又没有被富裕所腐蚀,不追求富裕却又想象着一个朦胧的远景,这就是人们在这个山村中找到的有推广价值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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