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方形红漆桌仍旧简单而干净。墙上谢枋得的绝命诗还在挂着。从焦黄的纸张与墨色看,已经无从断定它的年代。当年佘法师说它是一百年前庙上一位和尚写的,如今再加四十年,对它也没什么。这庙里到处都是古物,一百四十年的,又算老几?岁月只有对生命有意义,一旦物化,彭殇同庚、前后并寿,大家比赛的,不再是存在多久。而是存不存在。一幅字挂在那儿,就象征了它的存在;海棠在生意婆娑中存在;佛经在烛照香熏中存在;古碑在风吹雨打中存在;而庙中那最古老的两个莲瓣形的青石柱础,更在千年百眼中存在。建悯忠寺时代的所有建筑,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这两个石础,令人据之想象当年。从它们巨大的尺寸和精美的雕刻上,人们想象到古庙的盛世,千百年后,只留下两个石础,从个体存在中凭吊它们整体的不存在。
如今,佘法师个体不存在了,但是他“若亡而实在”,在饭厅中,他一直是他当年的小徒弟与康有为的话题。
康有为问:“佘法师到底怎么死的?我只依稀听说他死在庚子拳变里,并且还是死在庙门里,其他都不清楚。十力兄你一定清楚。”
李十力点点头。沉思了半晌,才开口说话:
“我师父死得很离奇,直到今天,我还无法清楚全貌,但是也连接得有了轮廓。
“记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见到我师父那年,他正四十一岁,那时他已做了十一年和尚了。他三十岁出家。三十岁以前的事,他绝口不提,我问他,他有一点凄然,只是说:‘我三十岁以前的历史,有一天你会知道。’师父平时修养功深,总是平静和煦,可是问到他的过去,他就皱着眉头不愿说,那种平静和煦,好像就受到很大的干扰。后来我就想,师父年轻时一定受过一次大刺激,才会看破红尘,出了家。那次大刺激一定很大很大,所以他虽然出家十多年,一提起来,还面现不安。那次大刺激直接跟他的死有关。直到师父死后,我才衔接出完整的真相。得知以后,我非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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