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尚体仁师长和刘将军扑进屋来,却不见了凤喜,刘将军大叫起来道: “体仁!你真是岂有此理,有美人儿就有美人儿,没有美人儿,干吗冤我?” 尚师长笑着,也不作声,却只管向浴室门里努嘴。雅琴已是跑进来,笑道: “我妹子年轻,有点害臊,你们可别胡捣乱。”说着,走进浴室,只见凤喜 背着身子,朝着镜子站住,雅琴上前一把将她拉住,笑着:“为什么要藏起 来?都是朋友亲戚,要见,就大家见见,他们还能把你吃下去不成。”说着 将凤喜拼命的拉了出来。凤喜低了头,身子靠了壁,走一步,挨一步,挨到 铜床边,无论如何,不肯向前走了。当雅琴在浴室里说话之时,刘尚二人的 眼光,早是两道电光似的,射进浴室门去。及至凤喜走了出来,刘将军早是 浑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酥麻了一阵;不料平空走出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来, 满脸的笑容朝着雅琴道:“这是尚太太不对。有上客在这里,也不好好的先 给我们一个信,让我们糊里糊涂嚷着进来,真对不住。”说着,走上前一步, 就向凤喜鞠了半个躬笑道:“这位小姐贵姓?我们来得鲁莽一点,你不要见 怪。”凤喜见人家这样客客气气,就不好意思不再理会;只得摆脱了雅琴的 手,站定了,和刘将军鞠躬回礼。雅琴便站在三人中间,一一介绍了,然后 大家一路出了房门,到内客厅里来坐。
凤喜挨着雅琴一处坐下,低了头,看着那地毯织的大花纹,上牙微微的 咬了一点下嘴唇,在眼里虽然讨厌刘将军那样年老,更讨厌他斜着一双麻黄 眼睛只管看人。可是常听到人说,将军这官,位分不小,就是在大鼓词上也 常常唱到将军这个名词的。现在的将军,虽然和古来的不见得一样,然而一 定是一个大官。所以坐在一边,也不免偷看他两眼,心里想着:大官的名字, 听了固然是好听,可是一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这又是叫闻名 不如见面了。当她这样想时,雅琴在一边就东一句西一句,只管牵引着凤喜 说话。大家共坐了半点钟,也就比初见面的时候熟识的多了。刘将军道:“我 们在此枯坐,有什么意思?现成的四只脚,我们来场小牌,好不好?”尚师 长和雅琴都同声答应了,凤喜只当没有知道,并不理会。雅琴道:“大妹子! 我们来打四圈玩儿,好不好?”凤喜掉转身,向雅琴摇了一摇头,轻轻的道: “我不会!”雅琴还不曾答话,刘将军就笑着道:“不能够,现在的大姐们, 没有不会打牌的。来来来,打四圈。若是沈小姐不来的话,那就嫌我们是粗 人,攀交不上。”凤喜只得笑道:“你说这话,我可不敢当。”刘将军道: “既不是嫌我们粗鲁,为什么不来呢?”凤喜道:“不是不来,因为我不会 这个。”刘将军道:“你不会也不要紧,我叫两个人在你后面看着,作你的 参谋就是了,输赢都不要紧,你有个姐姐在这儿保着你的镖呢。再说我们也 不过是图个消遣,谁又在乎几个钱。来吧!来吧!”在他说时,尚师长已是 吩咐仆役们安排场面,就是在这内客厅中间摆起桌椅,桌上铺了桌毯,以至 于放下麻雀牌,分配着筹码。凤喜坐在一边,冷眼看看,总是不作声;等场 面一齐安排好了,雅琴笑着一伸手挽住凤喜一只胳膊道:“来吧来吧!人家 都等着你,你一个人好意思不来吗?”凤喜心想,若是不来,觉得有点不给 人家面子,只得低了头,两手扶了桌子沿,站着不动,却也不说什么。雅琴 笑道:“来吧!我们两个人开来往银行。我这里先给你垫上一笔本钱,输了 算我的。”说时,她就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向凤喜衣袋里一塞,笑道:“那 就算你的了。”凤喜觉得那一搭票子,厚得软绵绵的,大概不会少。只是碍 了面子,不好掏出来看一看。然而有了这些钱,就是输,也可以抵挡一阵, 不至于不能下场的了。因之才抬头一笑道:“我的母亲说了让我坐一会子就 回去的,我可不能耽误久了。”雅琴道:“哟!这么大姑娘,还离不开妈妈。 在我这里,还不是像在你家里一样吗?多玩一会子,要什么紧!咱们老不见 面,见了干吗就走。你不许再说那话,再说那话,我就和你恼了。”刘尚二 人,一看她并没有推辞的意思,似乎是允许打牌的了,早是坐下来,将手伸 到桌上,乱洗着牌。刘将军笑道:“沈小姐!来来来,我们等着呢。”雅琴 用手将她一按,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就坐到凤喜的下手来。凤喜因 大家都坐定了,自己不能呆坐在这里,两只手不知不觉的伸上桌去,也将牌 和弄起来。她的上手,正是刘将军。她一上场,便是极力的照应,所打的牌, 都是中心张子,凤喜吃牌的机会,却是随时都有;一上场两圈中就和了四牌, 从此以后,手气是只见其旺。上手的刘将军恰成了个反比例,一牌也没有和。 有一牌,凤喜手上,起了八张筒子,只有五张散牌,心想:赢了钱不少,牺 牲一点也不要紧。因是放开胆子来,只把万子索子打去,抓了筒子,一律留 着。自己起手就拆了一对五万打去,接上又打了一对八索,心想在上手的人, 或者会留心。可是刘将军也不打万子,也不打索子,张张打的都是筒子,凤 喜吃七八九筒下来,碰了一对九筒,手上是一筒作头,三四五六筒,外带一 张孤白板;等着吃二五四七筒定和,刘将军本就专打筒子的,他打了一张七 筒;凤喜喜不自胜,叫一声吃,正待打出白板去,同时雅琴叫了一声碰,却 拿了两张七筒碰去了。凤喜吃不着不要紧,这样一来,自己一手是筒子,不 啻已告诉人,这样清清顺顺的清一色,却和不到,真是可惜得很。刘将军偷 眼一看她,见她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红晕,不由得微微一笑,到了他起牌的 时候,起了一张一万,他毫不考虑的,把手上四五六三张筒子,拆了一张四 筒打出去。凤喜又怕人碰了,等了一等,轻悄悄的,放出五六筒吃了。雅琴 向刘将军道:“瞧见没有?人家是三副筒子下了地,谁要打筒子,谁就该吃 包子了。”刘将军微笑道:“她是假的,决计和不了筒子。”雅琴道:“和 筒子不和筒子,那都不管他,你知道她要吃四七筒,怎么偏偏还打一张四筒 她吃?”刘将军呵了一声,用手在头上一摸道:“这是我失了神。”说话之 间,又该刘将军打牌了,他笑道:“我不信,真有清一色吗?我可舍不得我 这一手好牌拆散来,我包了。”说着抽出张五筒来,向面前一扳,然后两个 指头按着,由桌面上,向凤喜面前一推,笑道:“要不要?”凤喜见他打那 张四筒,就有点成心。如今更打出五筒来,明是放自己和的,心里一动,脸 上两个小酒窝儿,就动了一动,微笑道:“可真和了。”于是将牌向外一摊, 刘将军嚷起来道:“没有话说,吃包子,吃包子。”于是将自己的牌,向牌 堆里一推,接上就掏钞票,点了一点数目,和零碎筹码,一齐送到凤喜面前 来。凤喜笑道:“忙什么呀!”刘将军道:“越是吃包子,越是要给钱给的 痛快;要不然,人家会疑心我是撒赖的。”如此一说,大家都笑了。凤喜也 就在这一笑中间,把钱收了去。尚师长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一踢雅琴的腿, 又踢了一踢刘将军的腿,于是三个人相视而笑。四圈牌都打完了,凤喜已经 赢三四百元,自己也不知道牌有多大,也不知道一根筹码,应该值多少钱, 反正是人家拿来就收,给钱出去,问了再给。虽然觉得有点坐在闷葫芦里, 但是一问起来,又怕现出了小家子气象,只好估量着罢了。她心里不由连喊 了几声惭愧,今天幸而是刘将军牌打得松,放了自己和了一副大牌,设若今 天不是这样,只管输下去,自己哪里来的这些钱付牌帐。今天这样轻轻悄悄 的上场,总算冒着很大的危险,回头看看他们输钱的,却是依然笑嘻嘻的打 牌。原来富贵人家,对于银钱是这样不在乎,平常人家把十块八块钱,看得 磨盘那样重大,今天一比,又算长了见识了。在这四圈牌打完之后,凤喜本 想不来了,然而自己赢了这多钱,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可是他们坐着动也不 动,并不征求凤喜的同意,接着向下打。又打完四圈,凤喜却再赢了百多元, 心里却怕他们不舍。然而刘将军站起来,打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这是 疲倦的表示了。大家一起身,早就有老妈子打了香喷喷的手巾把递了过来。 手巾放下,又另有个女仆,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茶到手上。凤喜喝了一口, 待要将茶杯放下,那女仆早笑着接了过去。刚咳嗽了一声,待要吐痰,又有 一个听差,抢着弯了腰,将痰盂送到脚下。心想富贵人家,实在太享福,就 是在这里作客,偶然由他照应一二,真也就感到太舒服了。因对雅琴道:“你 们太客气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来。”雅琴道:“不敢客气呀!今天 留你吃饭,就是家里的厨子,凑付着做的,可没有到馆子里去叫菜,你可别 见怪。”凤喜笑道:“你说不客气不客气,到底还是客气起来了。”她说着, 心里也就暗想:大概是他们家随便吃的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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