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岸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影子。
记得是一天傍晚,父亲带着我去到白河对岸,坐在新铺河堤上看船。父亲说,他小时候最爱坐在这里看船,他的眼神会随着洁白的船帆远去,直到汉口,接着就看见了长江上的轮船。轮船上的烟囱像一个大烟袋吐着黑色的烟圈,船头在江面上犁出一溜儿雪白的浪花,“突突”地驶向大海。父亲对长江的憧憬曾使他偷偷卸下家里的门板放入河中,坐在门板上飘摇远去。如果没有一个不怀好意的浪头掀翻了门板,也许他会完成一次惊心动魄的旅行。我听了,也跃跃欲试,就问父亲,奶奶的门板能不能叫我摘下来?父亲说,不能不能,奶奶的门板一放到水里就零散了,叫我用眼神随着船帆走就是了。
我的眼神随着船帆远去。恒昌杂货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计声声喊叫着“张先生!”急急跑过来。他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石臼,曾经到张庵给我奶奶送过一瓶酱油。父亲时常用悲悯的眼神望着石臼,好像望见了自己童年时可能变成的那副样子。石臼对父亲小声嘀咕了几句,父亲的眼镜就在夕阳下霍地亮了一下,急忙把我交给石臼,匆匆走进了恒昌杂货行的后门。
恒昌杂货行的老掌柜张金锁已经谢世,他的倒插门女婿魏相公当了杂货行的掌柜,一如老掌柜生前那样对我父亲关爱备至。父亲每次回到家乡,他都要在杂货行后院准备一处雅静的客房。石臼带我进了后院,我正要随父亲进入客房,石臼却急忙拉住我说:“去我屋,我屋有西瓜!”
我进了石臼的小屋,却没有看到西瓜。石臼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故事没有西瓜好吃。他说,我讲的这个故事比西瓜好吃,就开讲说:“前些年,一天大清早,你爷刚起床,就看见门外麦秸垛里钻着一个人,头扎在麦秸垛里打着呼噜,两条腿却翘在外边,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大皮鞋。你爷没有见过皮鞋,说它是下雨天穿的油鞋不像油鞋,说它是唱戏穿的皂靴不是皂靴,这是个啥人?用烟袋锅‘梆梆’地敲了敲鞋底。那个人就从麦秸垛里拱出来。他穿了一身西洋装,脖子上系着花领带,倒是沾了一身碎麦秸,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你爷问:‘你是哪一国来的客?’他揉揉眼,说:‘爹,我是聪娃呀!’你爷看了又看,果然是聪娃,就揪着他的领带吵他:‘你咋把裤腰带箍到脖子上啦?’”石臼忍不住大笑,说:“你爷替你爸拍打着身上的麦秸,又吵他:‘夜里回来咋不知道敲门,睡在狗睡的地方,还在啥大学堂里教学哩,越教越糊涂了不是?’你爸说:‘爹,我就是想睡睡狗睡的地方。’你爷说:‘那是为啥?’你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呀!’”石臼把自己说笑了。我还来不及产生接受这个笑话的幽默感,只是觉得父亲把裤腰带系在脖子上的样子一定很可笑,才忘了西瓜,也跟着石臼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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