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短暂的窒息之后,紧接着,两个老人惨烈的哭嚎声,在坟墓一般幽暗的地窖里可怕地回响起来:“七郎、七郎,我的儿子呀……是我们把你在银窖里关起,是我们害了你……七郎呀七郎,你啷个就等不起让妈妈先死呀你……”
“七郎……爸爸挣来银子哪是让你派这个用场啊……爸爸花三万两银子买下你的命,不是叫你自己来杀的,七郎七郎你好糊涂啊……送你走的船我都替你办好了……你这是要我的老命……你这是绝我们刘家的根……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七郎七郎你好绝情……你啷个就能舍下九妹和自己的骨肉……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两个苍头老人哭倒在地铺旁,像是骤然折断的枯枝被委弃在尘埃里。冰冷阴湿的石壁把苍老的哭声憋闷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之中。
刘振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衣锦还乡的第一天。刘振武泪流满面,对着七郎的尸体双膝跪地。他看见,在鬼火一样晃动的灯光下,刘兰亭的胸前有一块铜牌在闪光,他认出来那是用来和自己接头的暗号,是一枚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样的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徽。刘振武不由得痛放悲声:“七哥,七哥,我来晚了……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在悲绝的哭声中,在坟墓一般黑暗的地窖里,从那具冰冷的尸体旁边忽然飘过一股神秘的桂花香味。
七八盏牛油灯笼高挂在酒桌两侧的立柱和墙壁上,一股烧焦的牛油味随着燃烧出来的黑烟四下飘散。大堂里的摆设还是旧的,正面的官案上罩了一圈垂地的青蓝土布,沿官案前脸又加了一条白色的衬边。官案上摆着官印,签筒,笔架,砚台。官案两侧的木架上竖着长矛、大刀,和两把从来也没有用过的三股钢叉。官案背后的木板隔墙早已经油漆剥落,陈年渗漏的雨水在木板的裂缝里洇出一片一片烟黄色的水渍。灯光很亮,两个人肩并肩地紧挨在一起。刘振武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体上被水烟熏出来的气味。砗磲顶戴下面的那个太阳穴已经鬓发花白。一颗八毫米的曼利夏左轮手枪子弹,打穿这个太阳穴轻而易举。拔枪的动作要快,要出其不意,要趁他双手敬酒的机会,枪口要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能给他任何躲避的时间,也不能给身后的卫兵留下反应的时间。为了加强杀伤力,子弹头已经被磨平,又用匕首在磨平的弹头上切了一个十字。不要小看了这个十字。只要子弹出膛击中目标,和脑骨猛烈撞击的弹头就会沿着十字张开,被枪膛里的来复线旋转起来的弹头就会变成一把肉钻,它从脑袋的另一侧钻出来的时候,打开的就不是一个八毫米的孔,而是要连肉带骨撕下一大片。也就是说,很可能会有半个脑袋飞上天。等这颗戴着六品顶戴的脑袋一开花,这个餐桌上就会加上一道脑浆迸溅的好菜。然后,肯定就是大呼小叫,离席大乱,狼奔豕突。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管代,会在宴席上拔出枪来打死巡防营统领!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今天的宴席上立刻就要枪声大作,会有许多身体被子弹洞穿,这场酒肉的宴席就要变成屠杀的盛宴。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整个银城就要枪声大作,枪林弹雨中,尸体倒地,血染古城,无论谁胜谁负,银城都将不复再是原来的银城!丰盛的长桌上都是用大盆大碗盛的大鱼大肉,每位军官的面前都摆着盛满了老窖大曲的瓷碗。抱着酒坛的士兵侍立在桌旁,眼睛在酒碗上来回扫视,随时准备给长官添酒。惟一可以称作精致的,就是每人面前的四寸细瓷菜碟,菜碟里面是名传四方的老军营火边子牛肉。雪白的瓷碟里棕红色的牛肉切得细如钢针,一寸长的肉丝密匝匝围了两圈,牛肉丝上均匀地浇了辣椒红油,两圈棕红色的牛肉中间扣了半只翠绿的酥瓜。用筷子夹起一箸牛肉来,油脂滋润,晶莹如玉,仿佛能透过影影绰绰的灯光。一箸入嘴异香满口,肉丝酥而不韧,轻咬即碎,松香,肉香,油香,借着热辣辣的口感愈嚼愈浓。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叹这道菜色、香、味堪称三绝。在一片喝彩声中,聂芹轩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连连自称惭愧,说是此等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聂芹轩拍拍刘振武的手说:“刘管代,还有一道银城真正的好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请再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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