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同黄澍在总督行辕中谈话。他们却不知道,决意辞官不做的钱谦益,经过一个半月水陆兼程的跋涉,已经回到南京。他没有先行回家,而是一下船,就立即坐上轿子赶到总督行辕来,打算向洪承畴报到。
钱谦益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离不开龚鼎孳、陈名夏等人的从旁助力。不过,由于首先打通了谭泰那层关节,后来的事情倒也颇为顺利。二月中送呈的求退上疏,三月初就得到恩准。钱谦益已是归心似箭,经过马不停蹄的匆忙准备——打点行装,谢恩陛辞,向上司和同僚们道别,出门拜客,接待来访,没完没了地出席各种送行的宴请,如此等等,到了三月十六日,总算打发完一切繁文缛节,登车就道。一路之上,他尽可能不作停留,一门心思地往南赶,出直隶、历山东、渡黄河、下扬州,终于在今天——也就是五月初三日的晌午时分,从长江进入秦淮河,远远地重新望见石城门那座巍峨的城楼。
虽然屈指算来,离开南京其实还不到一年,但是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是落入了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无疑,清朝并没有为难他,他在北京任职期间,虽然不能说受到重用,但起码上上下下对他颇为优礼。而且,与在明朝时做官那些年里,皇帝的喜怒无常,朝廷的党派倾轧相比,安全感甚至还更多一点。然而,尽管如此,钱谦益仍旧感到时时处处都很不自在。无论是例行的随班上朝,还是日常的官场交往,总觉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如同隔世,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所见到的,都不是他想见的人;所听到的,也都不是他想听到的事。但是置身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又不能不见,不能不听,不仅如此,他还得时时装出一副兴趣盎然、欢喜凑趣的样子。这可就使日子变得十分难过。更何况,柳如是和家人都不在身边,即使回到住所,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办法可以忘怀外间的种种别扭和不愉快,哪怕是暂时的也罢!正是由于感到在北京已经连一天也熬不下去,因此当龚鼎孳,还有后来的陈名夏表示愿意帮助他脱身南归时,他简直如获救星,不胜狂喜,从此三天两头就往龚鼎孳那里跑,打听进展的情形,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一只蚂蚁。不过,毕竟又过了整整三个月,事情才终于办妥。现在,他总算又活着回到江南来,重新见到故乡的湖山城郭了。“哦,不知如是怎么样?孙爱怎么样?家中各人怎么样?据说,他们早就搬出吏部衙门,住到外面去了。那么一切都还好吗?自然,他们已经知道我要回来,因为先行的人三天前就派出,他们应该得着音信了!哎,眼下一定都在心急如焚地等着我抵达吧?”当官船缓缓驶近石城门外的码头时,钱谦益也变得越来越心忙意乱,以致不等靠岸,就先自站立起来,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地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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