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牛
这时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报馆。青年会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办。
夏天,我下乡,或去流荡;冬天便回到新蜀报馆,一面写文章,一面办理“文协”的事。“文协”也找到了新会所,在张家花园。
物价像发疯似的往上涨。文人们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难。我们已不能时常在一处吃饭喝酒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里都是空空的。“文协”呢有许多会员到桂林和香港去,人少钱少,也就显着冷落。可是,在重庆的几个人照常的热心办事,不肯教它寂寂的死去。办事很困难,只要我们动一动,外边就有谣言,每每还遭受了打击。我们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们诸事谨慎,处处留神。为了抗战,我们甘心忍受一切的委屈。
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坏,本来就贫血,又加上时常“打摆子”(川语,管疟疾叫打摆子),所以头晕病更加重了。不留神,猛一抬头,或猛一低头,眼前就黑那么一下,老使人有“又要停电”之感!每天早上,总盼着头不大昏,幸而真的比较清爽,我就赶快的高高兴兴去研墨,期望今天一下子能写出两三千字来。墨研好了,笔也拿在手中,也不知怎么的,头中轰的一下,生命成了空白,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点轻微的嗡嗡的响声。这一阵好容易过去了,脑中开始抽着疼,心中烦躁得要狂喊几声!只好把笔放下——文人缴械!一天如此,两天如此,忍心的,耐性的敷衍自己:“明天会好些的!”第三天还是如此,我开始觉得:“我完了!”放下笔,我不会干别的!是的,我晓得我应当休息,并且应当吃点补血的东西——豆腐、猪肝、猪脑、菠菜、红萝卜等。但是,这年月谁休息得起呢?紧写慢写还写不出香烟钱怎敢休息呢?至于补品,猪肝岂是好惹的东西,而豆腐又一见双眉紧皱,就是菠菜也不便宜啊。如此说来,理应赶快服点药,使身体从速好起来。可是西药贵如金,而中药又无特效。怎办呢?到了这般地步,我不能不后悔当初为什么单单选择这一门职业了!唱须生的倒了嗓子,唱花旦的损了面容,大概都会明白我的苦痛:这苦痛是来自希望与失望的相触,天天希望,天天失望,而生命就那么一天天的白白的摆过去,摆向绝望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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