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发
我到上海快五年了,从来不曾烫过头发。当初所以不烫的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只为自己一向生长在内地,电烫水烫之类从来没有看见过,生怕烫起来怪吓人的,因此迟迟不敢尝试。可是我却不肯在人前示弱,给人家笑话乡气。"我可不愿让头发受火刑电刑",我常傲然地把不烫的理由告诉人家。人家也仿佛颇以为这事是"难能可贵"而 "足资矜式"似的,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开去:"青是从来不烫发的。"这正同某要人生平不纳妾一般,我的不烫发主义也就在亲友间成为美谈。林姑母常常拿我做榜样教训她的女儿道:"怎么你又去烫发了?蓬头鬼似的多难看!你瞧像青表姊般齐齐整整的往后而掠起来多清洁,大方得很!"美专毕业的柳小姐也常常当着别人称赞我!"青真是个懂得自然美的人,不肯随波逐流,卷儿束儿的怪俗气。任那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又朴素,又优雅。"
我获得许多不虞之誉以后,心里真觉得自己有些了不得起来,对人家烫发的鄙夷之唯恐不及。人家受了我的鄙夷,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也不得不佩服我的能独行其善。女人们最会看人学样,在无头不是飞机式的今日,要找一绺直直的青丝确有踏破铁鞋无寻处之慨。于是我更得意自己的有识见、有胆量、敢作敢为、出众而不同凡俗了。
那绺软软的,直直的,披在肩上的东西多么的使我骄傲呀!我的眉毛扬了起来,仿佛谁都是个见了人家烫发,自己便不敢不烫的可怜虫,而我才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好汉。哪个女人可不佩服我的伟大呢?况且那又是很合自然美的,清洁、大方、朴素、优雅、我一头兼而有之,够了够了。但是我身上的衣服,能不能与头发相称,显得整个地调和匀称呢?我颇有些惴惴,也许从前做的衣裳颜色过于鲜明了,不合清洁、大方、朴素、优雅的原则。我可不能让自己的伟大有些缺陷,于是就邀了林姑母及柳小姐帮同出去另挑几件来。颜色要大方,质地要上等,里子镶条都马虎不得。剪好了后她们又伴着我回家,把料子一块块抖开来给贤——我的丈夫——批评,哪块最美,哪块最便宜。谁都希望自己的眼力最好,拣得最上算。贤对此很少兴趣,又不愿得罪任何一个,只得把每块都赞上几句,并且故意把价钱猜得高些。"我们的拣手还不错呢!"林姑母柳小姐都得意地笑了,贤也回过头来对我笑笑。——那是苦笑,我的心惶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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