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从党委书记、副书记、党委委员,到教授、副教授、讲师,以及想象得出来的一些人,再加上一两个贪污犯,都成了牛鬼蛇神。其中贪污犯在里面最嚣张,是个依靠对象,俨然半个革命小将的味道。我们每天的“表现”全由他兴之所至地向“革命群众”汇报。
美术学院版画系长长的胡同两头一堵,装上木闸子,天生的监狱一所。
可染先生、苦禅先生我们可算得是难兄难弟了。五六年朝夕相处时间总是有的。写出所有的人的名单,就我眼前的记性看来是办得到的。但没有必要。
苦禅先生当得起是一个好汉,加上练功的底子,什么侮辱也压不倒他,什么担子他也挑得起。七十岁的老人,一举手,几百斤一铁车的垃圾一下子倒进了垃圾坑。若无其事。
可染先生不行。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动荡,那么凶恶的迫害。一大家子人等着他料理照顾,他的确像毛泽东同志所说,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他没招谁、惹谁。像苦禅先生和我都爱写点、说点俏皮话。可染先生可从来没有。他虽未达一心一意听党的话的程度,起码三分之二的程度是够格的,但也逃不过这个“劫数”。
鲁迅说过这么一些近似的话:“工人当了工头,比原来的工头还毒!”这可是千真万确。
革命群众就是学生,学生就是管理我们的阎王。有一个形象长得像粒臭花生似的我的学生,连裤子都永远穿不好,挂在两条瘦腿上老像尿湿了似的丁零当啷,却是极为凶恶残暴,动不动就用皮带抽我们。身上挨抽,心里发笑:“这样的贱种,平常日子,一只手也能悬他在树上!”
就是这一类中山狼使未经历过恐惧和欺诈的可染先生丧魂落魄。他已经高血压好多年了。命令他站起来说点什么的时候,连手臂、嘴皮都在颤抖,更别谈要他说得出话。我心里向着他,我心里向他呼叫:“顶住啊,老头!怕不怕都是一样,一定不要倒下!”口里却不敢出声。我家里也有妻儿在等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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