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和表叔沈從文開始通信。他的毛筆蠅頭行草是很著名的,我收藏了將近30年的來信,好几大捆,
可惜在令人心疼的前些日子,都散失了。有關傳統藝術系統知識和欣賞知識,大部分是他給我的。
那一段時間,他用了許多精力在研究傳統藝術,因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為我打開了歷史的窗子,
使我有机會沐浴著祖國偉大傳統藝術的光輝。在1946年還是1947年,他有過一篇長文章談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狀,
与其說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說是我們鄉土知識分子在大的歷史變革中的寫照,表面上,
這文章猶如山巒上抑揚的牧笛与江流上浮游的船歌相呼應的小協奏。實質上,這文章道盡了舊時代小知識分子、
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絕的悲慘命運。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馬路上買到了這張報紙,就著街燈,一遍又一遍地讀著,
眼淚濕了報紙,熱鬧的街肆中沒有任何過路的人打扰我,誰也不知道這哭著的孩子正讀著他自己的故事。
朋友中,有一個是他的學生,我們來往密切,大家雖窮,但都各有一套蹩腳的西裝穿在身上。
記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顯得頗有精神。他一邊寫文章一邊教書,而文章又那么好,使我著迷到了极點。
人也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脫,簡直是渾身的巧思。于是我們從“霞飛路”來回地繞圈,話沒說完,又從頭繞起。
和他同屋的是一個報社的夜班編輯,我就睡在那具夜里永遠沒有主人的鐵架床上。床年久失修,中間回得像口鍋子,
据我的朋友說,我窩在里面,甜蜜得像個嬰儿。
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多自負,時間和精力像希望一樣永遠用不完。找和他時常要提到的自然是“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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